第102章 灵貂,写书,月下溪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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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渡，你在写什么呢？”
石万今日来到山中，却迟迟寻觅不见方渡的人影。
他手中提着一壶好酒，和几样礼物。这是他每次来到山中的习惯，不管方渡需不需要，就硬给。
石万在山中找了一大圈儿，没找到人，他干脆欣赏起了山里的美景。
此时正是初春季节，不寒不暖风色好。
方渡种的杏树开花了，浅黄色的花簌簌落下。石万伸手接了一朵，用指尖轻轻拨开柔软的花瓣，还带着昨夜的山雨。
他将手掌倾斜，花瓣随之掉落在布满青苔的山阶上。
这时，石万听见树林深处有踩断树枝的声音，他循声望去。
“方渡，你在那儿？”
石掌柜中气十足唤了一声，震得林中的鸟雀扑嗒嗒飞走。
这是从两处灌木间，跨出来一个人。
方渡今日的穿着打扮和往常不同。以往他只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山中野人，不管什么款式布料，只要衣服干净就好。
渡已堂每年都会送来一车绸缎，供他挑选。他每次只是匆匆扫了几眼，就还给石掌柜。
“就这几匹吧。”
“你根本没仔细看！”
“反正都一样。”
方渡敷衍地说着，转身又去鼓捣他那些花花草草。
渡已堂的伙计看看大掌柜，又看看生闷气的二掌柜。
“二掌柜，这……”
“罢了罢了，就知道他会这么敷衍，按他说的做吧！”
二掌柜一甩袖子，总是先一步下山了，看样子被方先生气得不轻。
然而，更气的还在后面。
等衣服都做好了，石掌柜才明白方先生口中那句“都一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个家伙……他根本就不穿！
然而今天有所不同。
方渡穿着一身蓝白双色的道服，广袖云摆，衣袂翩翩。在袖子的边缘，有精致的仙鹤刺绣。淡金色的仙鹤振翅欲飞，更显出方渡的风姿卓然。
石掌柜一时屏住呼吸，还真以为是天上的仙人下凡了。
直到方渡开口，诧异地问他一句。
“发什么呆？”
石万猛地摇头，嘴里嘟囔几遍“太可怕了”。
“你今天怎么穿的这样正式？终于准备原地飞升了？”
“飞升什么。只是昨夜下雨，屋顶漏水，不小心将衣柜里的衣服都打湿了，我穿在身上晾干。”
“……”
穿着衣服晾干这种事，听起来很离谱。但放在方渡身上，倒也正常。
方渡说，其实他也不想穿，但家里的晾衣杆已经挂满了衣服，这是最后一件。
关于衣服的问题就讨论到这里。石万又问方渡，大清早的，跑到这林子里面做什么。
“当然是来抓它。”
石万这才注意到方渡的两手一直背在身后，动来动去。
这时方渡把手拿到前面，两只手捧着什么东西。
石万定睛一看，发现他手中的竟然是一只灵貂。
这小东西通体白色，只有耳朵和尾巴尖上染着一抹红色。它被方渡抓在手中，还不老实。顾涌来顾涌去，总要伺机逃跑。
“听话。”
方渡低喝一声，叫它老实点。
“昨晚趁我不注意，咬了我好几口。现在还想抵赖？”
“方渡，这灵貂……该不会是在晁家的那只吧？”
回忆起晁家，石掌柜满脑子都是阴森森的老宅，还有合伙骗他的方渡和小流月！
那地方实在没给他什么好的回忆。但凡回想起来，石万都要用力搓搓手臂。
“晦气晦气，这小东西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石掌柜觉得灵貂晦气，方渡却难得说它一句好话。
“它本身是个灵物，已经开智了。只是一直没有被人好好教过，所以才显得野蛮。”
“你要把它留下？反正你这山里地方足够大了，但我看这小玩意儿够闹腾的，收下它，你这无名山不得鸡飞狗跳？”
“我不会留下它。”
方渡弯下腰，轻轻松开手。灵貂失去束缚，立刻跑得连影儿都不见了。
“我养的那只胖狐狸不同意，它们两个昨天就已经打了好几架了，拉都拉不住。”
狐狸跟随方渡有好多年了，感情深厚。它本来就有点小心眼儿。明明自己是后来的，还经常和山中湖泊下面躺着的那位大打出手。
小胖家伙本事不大，胆子却不小。跟谁都敢五五开。
现在好不容易，小屋这边就剩它一棵独苗，整日陪伴方渡。它哪里还能再任由一只外来的灵貂，和它抢夺方渡的时间呢。
方渡当然也知道狐狸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所以他还是决定把灵貂放生。
结果这灵貂通人性，懂人语。一听说方渡要把它放走，不留它，竟然颠颠又跑了回来，咬在方渡的小腿。
好在方渡晾在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层层叠叠，厚得很。它的牙齿又不够尖利，来来回回咬了好几口，也没咬到一口肉。
灵貂自顾自生闷气，在草坪上来回翻滚，又被方渡两根手指滴溜起来。
“别在这里毁坏花草树木。”
方渡重新将它抱在手里。两只手托着前肢，灵貂好长的一条，晃来晃去。
他和灵貂约法三章。
“第一，是你故意来山中碰瓷的，还咬我。罪证犹在，不许抵赖。
第二，我已经养了一只狐狸，它每天能吃能睡能玩儿，把我折腾得不行。我不需要再多的陪伴，而它也不会容你。
第三，即便如此，你还是可以在无名山上生活。如果你非要出现在狐狸面前，那就要做好挨打的准备。丑话说在前面，它胖揍你，我也不会出手。你们两个的事，由你们自己解决。”
方渡认认真真，跟一只毛茸茸的小东西说话。石掌柜在旁边看得有趣。
“你跟它说了这么多，它能听懂？怕不是要白说了。”
“它听懂了，但它总是选择性听懂。至于要不要做，那是它自己的事。”
方渡这么说，一松手，灵貂撒手没，转眼又不见了。
石掌柜望着它慌忙逃窜的背影，暗自发笑。
“这林子里面的虫太多了，我们先回小屋吧。”
方渡拍拍衣服上的尘土。他虽然不爱穿这些花里胡哨的，但他很爱惜东西。
身上这件，也是当年石掌柜让他选的料子，做好的衣服。是二十年前他生辰的时候，方渡记得清清楚楚。
两人离开树林，回到山中小屋。石万发现小院子里到处都是花盆。花盆的形制还不一样。大的能有人的小腿高，小的只有巴掌大。
“这是你今年新养的花？”
“是。但大部分都是要送人的。”
小方居士活了这么多年，在人界也有一些朋友。他们大多数都来自修真世家，甚至有的家族三代人和方渡都认识。
方渡每年都会为他们准备一些礼物。石万匆匆扫了一眼，这些花盆看着灰秃秃的，不显眼。但里面种的花可有不少名贵的品种。
石万只是看着都眼馋，他看见的不是花，他看见的是一盆一盆的金子。
方渡正要把一盆金丝腊梅挪个地方，转头就看见石掌柜冒着金光的眼。
他忍俊不禁，对石掌柜说：“给你也是准备了的，但先说好，不许把它卖钱。”
“不会不会。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送我的那些东西，我都好好珍藏在家里呢。”
两人随意闲聊着。石万在院子里转了转，又发现不少新东西。
有方渡雕刻的木头小人，有一块磨得圆润的玉，零零散散，到处都是他生活的痕迹。
石万来到方渡平时晾晒药草的那块大石板。石板上垫着一张防水的布，上面有几张散乱的纸。
“这是新的药方？”
石万向前走几步，换了个方向，正好能让他看清上面的字。
“不是什么药方，是我写的一本书。”
“写书？你什么时候还有这门手艺了？”
方渡此时也走过来，狐狸吃饱喝足，慢悠悠地跟在他腿边，绕着腿打转。
方渡走到石板旁边，将那几张纸收拢整齐，按照顺序一张张排好。
“这是我写的……关于月溪宗的故事。”
距离南枫的死，已经过去二十年光阴。因为当时没有选出合适的继承人，月溪宗着实乱了一阵儿。
后来匆忙选出来的宗主，当然没有几位前辈的能力。再加上月溪宗积重难返，哪怕沈欢活过来，也是无力回天。
南枫离去后，方渡就再也没有回过月溪宗。听说在那之后又选了两三位宗主，到最后，终究被附近的门派吞并了。
月溪宗从无到有，方渡算是一路看过来的。
他至今仍然记得，当年一袭嫁衣的沈月溪，孤身一人闯入无名山，这便开启了方渡和月溪宗的因缘。
沈月溪为自己，为她所承认的亲人报了仇，最后因为保护一个孤女而死。
那位孤女，就是月溪宗的第二位宗主沈流月。
沈流月没有在无名山长大。她被方渡托付给了石掌柜。石万不负所托，将小姑娘带大。等沈流月学成了本事，她也回到宗门，为沈月溪复仇。
后来沈流月带着少年沈欢，来见方渡。
沈欢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往事，沈流月将他作为接班人来培养。他开朗外向，刚到山中不久，就和所有生灵单方面混熟了。
沈流月死后，沈欢接下宗主之位。等到他在任时，月溪宗才算真正到了鼎盛。
沈欢这一辈子过得风生水起，却孤独终老。他选出了沈穆梁作为自己的接任者。
沈穆梁虽然不及沈欢的能力那么出众，但有几分天赋在。而且，又有沈欢打下来的成果。
要是再给沈穆梁更多的时间，或许月溪宗还能在风光十年。
可惜他走得太早了，匆匆离世。
季实夺走了宗主之位，关于这件事，方渡在书中仅是一笔带过。
他最后写的人是沈由，和南枫。
方渡花了很多笔墨来写他们这对夫妻。从相识到相知，最后携手走过一生。
他已经写完了大半，只是关于这最后的结局，始终不舍得落笔。
落了笔，就是与那些故人告别。
银珠玉环回到方渡手中。故友们爱惜它，却从未拿它来兑现什么。
方渡坐在石板旁边，手中轻轻抚摸着玉环，提起毛笔，写下最后一段。
题名时，他提了《月下溪》三个字。手稿交到石万手上，三天后，他把一本线装好的书，交还过来。
方渡抚摸着蓝色的封皮，将它放在小屋的书架上。
在这上面，还有很多同样的书。
“我的岁月悠长，能承载足够多的故事。”
当年他对沈月溪说过这句话，如今应验了。
“此生还能否再见到你们呢……”
他低声呢喃，明知是奢望，又笑自己贪心。
窗外山风吹落杏花，在在飞花飞不尽。
——第一卷·月下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