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斩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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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离开建国走向米娜的时候,有那么一种感觉,就是从一个很难搞的人走向另一个更难搞的人,你懂的,我的生活里没几个难搞的人,所以这种时候就会让我有一种想咒骂生活的感觉——我已经这么孤独了还要给我安排这么多难搞的人我是没想到的,我真的就不知道那种热衷于搞社交的人每天得有多累——需要照顾每个人的感受,需要尽量在每个人面前表现优秀,需要把自己融入那种庸俗烦躁的生活里去,我真心佩服那种人,这个本事我这辈子学不会——我说实话,我对付自己的大脑就把大部分力气用掉了,哪有那个闲心去应付别人——我这人注定没什么朋友的,因为朋友太多我就会觉得应付起来太麻烦,我不想因为别人有太多想法或者感受,因为我自己产生的那些都消化不来...
我回到宾馆的时候米娜已经起床洗漱过了,裹了一个浴巾在那里写什么东西。我本来是有心去扒她浴巾跟她跑黄腔把刚才抛下她溜掉的无情对冲一下,但是她正在写东西,我自己知道这个时候被人打断思绪是很难受的,所以就点点下巴打个招呼把包扔床上去洗澡——在网吧的时候穷了每天没有什么条件,我都是打点凉水沾点肥皂洗衣粉擦巴擦巴就得了,反正我这个人其实是怎么都能凑合——后面我去蹲号子,看守所里没有条件我也是这么对付,拿手帕那么大的毛巾打湿了沾着洗头膏擦一擦就得了,号子里的人们都说我有性病,不然为啥每天都要擦屁股...
我洗了个澡出来以后米娜还在那里写,一边写一边流泪,我真的是...我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你写完了吗?拿过来我看看。"我一边擦头发一边跟她说,她就把自己那个经常写东西的笔记本递过来,她跟我不一样的地方是,我的笔记本写得很快——你看这个小说看到现在也差不多有这种感觉了吧,就是我胡扯特别厉害,经常一写就是几万字,所以我笔记本用得非常快——米娜不一样,她一般不写东西,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画画或者写毛笔字,她的颜体写得很不错,有一次我高低要比划一下,写了半天写出来的字都没眼看,因为这个还冲她发火来着。那时候我想起后面有几次跟她发火都很莫名其妙,比如有一次我给她读自己写的东西,把惬(qie,切)意读成了惬(xia,霞)意,她说我不认字,我当然死活不承认,俩个人犟了半天,后面我气冲冲下楼找了个学校附近买了一本字典,一查果然是我错了——你以为确实是我错了我就会承认,然后跟她道歉吗?完全没有。一般这种硬知识我是会服软的,错就错了,但是跟她就不行,我先是说那是多音字,又跑去买字典,发现自己的确错得离谱以后就回来骂她,嫌弃她跟我说话态度不对,我确实错了,但是你应该耐心引导我,而不是嘴巴那么贱地跟我犟...有一次我俩无聊下五子棋,我下了五把输了五把,渐渐开始生气,男人们就是这样,不论在外面是啥样子,回了家那真跟三岁小孩似的幼稚,我马上准备发火了,米娜察觉到我不高兴,就故意输给我俩把——下成这样也就没啥意思了,我就把她五子棋盒从窗户上扔出去(别学我,我住的地方窗户外面是野地,你要是从高层窗户乱往外扔东西,对不起,你又要去坐牢了),发誓这辈子再不跟她下这个东西了。另外还有一次,我准备跟米娜一起做饭给她庆祝一下生日,她在家收拾东西我下去买菜,没拿手机,拎着俩袋子菜回来的时候听到路边下棋的大爷们叫得杀猪一样什么‘先打车(ju,拘)’、‘先卧槽(下棋术语,可不是我在骂人)’一类,我就推开一堆老头进去看——果然杀得正胶着,老头们在那吵得面红耳赤,有一个憋不住非要打车,他是看人下棋的,跑过去扒拉别人棋子儿,结果打车以后对面反手四五步就死棋了——然后在下的那个老头当然不承认,这个棋也不是他走的对不对,然后一堆老头吵成一团,我就拎着俩袋子菜站在中间看老头对喷,觉得很有意思——我是很喜欢观察这种情况的,这不是看热闹,而是我很想研究他们活了那么多年哪来的激情为了一盘棋跟人吵得气管都要从嘴里伸出来怼到对方脸上——有关人性的东西我都特别喜欢看,就想看看人类能无聊到什么地步——结果我正兴致勃勃地看,突然被人拽衣角,原来是米娜等不到我买菜回来就跑下楼找我,看到我站在一帮老头中间看人吵架非常生气——
"你抽烟,喝酒,上网,三天五头地不顾正业四处折腾,我都没有说过你什么,现在你跑去看老头下棋,看得忘了买菜回来给我过生日?你知不知道看人下棋是最没有出息的事?特别还是,看一堆老头下棋?你的志气会消磨在这种地方的,你知不知道?我不想我的男人每天就做点这么没出息的事,你要是再这样,我就...我就..."
"怎么样?你就怎么样?跟我分手吗?"我冷笑起来,难听的话已经涌到嘴边,因为这个事她压根没搞明白我的动机——我不是那种看人下棋的人,我是看‘看人下棋的人’的人,我从来不会指点别人该怎么下棋,我只是观察这些下棋的人那种人性里的有趣的地方罢了——况且,我想干什么,你米娜算老几你管得着我?就便看人下棋没出息,我就要去看你能把我求咬了?你有什么权利指点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老子就是去跳楼,那是我的事,轮得着你一个小姑娘说我吗?
所以我当地就义愤填膺要发作了,可是得亏我脑子转得快,马上想起今天是她生日,别人的生日,你给她添堵就没有必要,女人们说话一向是这样的,我当然可以当地还嘴把她说得心服口服,可是算啦——你让她服气又能怎样呢?欺负了她这么久,也该让她发发脾气了不是么?就算她误会了我,说了很没有分寸的话,但是...我自己每次说话都有分寸吗?我不也是张嘴就喷,是那种嘴比脑子还快的蠢货吗?脑子还没有想好怎么看待一件事嘴巴已经说出去了,搞得经常被言语裹挟意志,也就是说本来没准备那样去办一件事,但是嘴巴已经说出去了,为了践行我作为一个男人说到做到的品格只好按嘴巴说的去执行,哪怕这个做法并不是最优解,哪怕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也还是咬着牙去长那个拉刀子的屁股——没必要啊大哥,说话以前像今天一样想一想就好了,咱们不笨,应该能掌握自己的嘴巴才对...
道理呢我早就明白了,但是就是做不到,或者说不愿意去做,如果不能放任自己的天性奔放,我莫名其妙改变了自己,那我不是活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生吗?所以这个原理就是,可以,但没必要,起码对外面那绝大多数人没必要——对他们,我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跟他们客气就是跟我自己不客气,但是,对某些特别熟的人你还是得多想想不是么...比如米娜...
"行吧,你说得都对,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去看人下棋了。"后面我跟米娜说。
"你是不是...是不是又记仇了?将来要报复我?"米娜害怕了,这么跟我说...我这人就是这样的,有时候幡然醒悟一次别人都不敢相信。
"这个绝对没有,你放心——因为我本来也不喜欢下棋,这辈子不看就是了,多大点事——今天给你过生日,你老实点接受了我的道歉,咱们搞饭吧..."我后面这辈子都再不会看别人下棋,我做到了。
太多的过往,搞得我和米娜的关系过于紧密,让我有一种这辈子没法离开她的感觉,这种感受极度差劲,人不应该活得有这种牵绊——我爷爷活着的时候我没感觉离开他有多难,是他死了我才觉得永远离开一个爱你的人会那么痛苦,生和死把那份爱剪断的感觉我再也不想有了,而米娜正在往这个方向发展——时间越长,斩断这种关系越难,这个我心里有数,我和我爷爷来往了二十多年,看上去跟米娜隔绝会比跟他隔绝容易得多,其实不是这样的——他是我爷爷,米娜只是个陌生人,陌生人对你产生出来的这类矢志不渝的爱才更珍贵不是么?因为珍贵,所以就更难割舍,更需要谨慎地对待不是么?
我拿着米娜的笔记本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说实话,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我爹,米娜,这是我人生里的俩个死结,非常难处理,人不应该把关系搞成这样的,但是我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化解我和他们之间的矛盾——怎么办呢?我只能边活边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