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先生不出,如苍生何(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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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参见桂王殿下。”景明月对萧明鼎行礼。
“尚书大人快请起。”
萧明鼎终于见到传闻中的景明月,虽然早就知道景明月不过二十出头,但真见到了本人,还是惊叹于如此年轻便可执掌衡阳,官拜六部。
“景大人对小王有相救大恩,该是受小王一拜。”
“微臣不过轻描淡写只言片语,是陆少监千里奔袭出生入死,烧毁南蛮粮草的那把火放得很是漂亮。”
景明月笑着将目光转向陆寒渊:“桂王殿下若要论功行赏,也当嘉奖陆少监才是。”
萧明鼎倒是没想到景明月会提及嘉奖陆寒渊。
衡阳和宦官之间有仇怨他是知道的,且天下士子皆鄙夷阉宦,朝中弹劾皇昭司的奏章不断,民间亦是有刚直士人不惧皇昭司的屠刀,写作各种各样的诗词文章辱骂阉党。
萧明鼎猜不透景明月身为衡阳掌院,默认的天下士人之首,为何会开口替陆寒渊这样一个阉人求封赏。但他也不愿去猜。
在他知道景明月没有既没有选择桂王府,也没有选择其他任何一位王爷,而是选择做靖宁帝的孤臣,直接官拜兵部尚书,统领六军的时候,他就知道景明月所图一定甚大。
她既想要下盘大棋,那朝臣宦官、诸王节度都是她需要权衡的势力。
他既猜不透景明月的心思,那便不费那个力气了,顺水推舟接着她的话头说下去即可,萧明鼎遂道:
“景大人说得甚是。寒渊是桂王府中人,小王自然少不了他的赏赐。但主要还是多亏景大人的锦囊妙计,若无景大人的谋划,一切皆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有源生水,有根生木,景明月知道萧明鼎是在暗示她,尽管她在极力撇清关系,但与桂王府的联系已经建立。
萧明鼎这点微不足道的心思不足以让她放在心上,她在意的是萧明鼎在说这番话时,甚至没有给身后的陆寒渊一个眼神。
如果是普通将官立此等大功,此时已报至朝廷等待封赏。但陆寒渊不一样,他是桂王府的奴婢,赏罚皆由桂王裁断,而他的功劳亦只是桂王的功劳。
萧明鼎信任他,能将如此重任交托于他,却也只是把他当奴婢,未曾予以感激和真心。
这就是皇室和宦官之间拧巴的关系,再加上朝臣,帝国朝堂每日每夜无非是这三者的相互倾轧,博弈较量。
萧明鼎将景明月迎入桂城后,想要犒赏三军,被景明月制止。景明月胡乱扒拉了两口饭,立刻召集桂军所有将领到中军帐中开会。
“南四城孤城易破,但连在一处互为倚仗则易守难攻。我们必须兵分三路剪断他们之间的联系。烦请桂王亲率中军从正面斩断柳州和其他三城的联系,池胜将军率左路军直截邕州和黄州,我会亲率右路军截断邕州和越州。”
景明月紧锣密鼓地开始部署:“诸位依我所言行事,则四城可夺,南蛮可退。”
陆寒渊静静地听着景明月的调兵遣将,她确为奇才,用兵大胆诡谲,却又并不冒进,处处留有后手余地。直到听见景明月安排他随自己一同作为右路军,截断邕越线的时候,陆寒渊极为震惊。
景明月为何会选他同行?
陆寒渊虽疑惑,但他不过是桂军监军少监,桂王和诸将皆在场,他没有资格对兵部尚书的安排有任何异议。
很明显,右路军是三路军中最凶险的一路。陆寒渊很清楚,那晚他的那些明嘲暗讽对景明月而言实在不足挂齿。
景明月这样的人,天下局势尚且是她翻云覆雨手,他一个奴婢,如虫如蚁,她又怎会在意。景明月如果决定动他,一定是因为其他。
是因为那个六博盒?还是知道了他已私下告诉王衍有关永州私军的消息都是她景明月的手笔?抑或是以士人之首的身份决定从他开始对皇昭司动手?
衡阳世闻堂,究竟知道多少世事?
可如果景明月要除掉他,在邕越这样一条天险路线上,大可以安排其他人动手,亲自赴险实在过于纡尊降贵。
萧明鼎面对沙盘上演示的行军路线,指着邕州和越州之间地带面露忧色:
“邕越之间,地势艰险,且多毒虫瘴气,景大人身为女子,若要亲赴险境,孤实在放心不下。不如还是让寒渊一人率右路军前往便好。寒渊虽为桂王府内侍,但跟随孤辗转征战多年,深谙军中事务且严于军令。大人既已做好安排,他定能依言照做完成任务。”
景明月看向陆寒渊,陆寒渊双拳不自觉紧握——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吗?
陆寒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次桂城重逢之后,景明月的目光便时不时会往他身上瞥,却总是如蜻蜓点水,了过无痕。
他尝试捕捉过她的视线,却发现掬水在掌,徒留清波涟漪,竟是水月都不曾有。而这一次景明月丝毫不掩饰地直接盯着他看,唇畔带着若有似无转瞬即逝的笑意。
这是猎人在审判她的猎物吗?胸口的六博盒牵着陆寒渊的心铿锵跳动。
“殿下所言甚是,邕越一线艰险,奴婢前往便可,无需劳动景大人,若无法按时完成任务,任凭军法处置。”
他明明很紧张,却在故作镇定,还要假装在所有人面前对她低眉敛目,惟命是从,毕恭毕敬。景明月暗咬后槽牙,她很想穿过人群,直接抬起陆寒渊的下巴,迫使他和那晚一样,看着她的眼睛再说话。
“桂王殿下,您别忘了,微臣十三岁就通过衡阳武试了。衡阳文武全才无数,如果连区区邕越线都过不去的话,微臣坐不上衡阳掌院的位置。既然凶险,微臣身为兵部尚书,统领南路军作战,更应身先士卒,岂有后退之理?”
此话一出,众将无不叹服景明月的才胆识力,对她更是甚为拜服。但陆寒渊更加看不透景明月到底在想什么。
“那寒渊,这些天你就先跟着景大人,一定要保护好景大人。”
“奴婢遵命。”
从中军帐出来后,景明月让陆寒渊跟随她在桂军和蜀军之间挑选出一批善于跋涉崇山峻岭,跨越巉岩天堑的精锐。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陆寒渊和景明月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景明月停下,陆寒渊也随之停下。
“走到我身边来。”景明月开口,“你在我身后,我说话太累。”
陆寒渊上前一步,和景明月并排站着。
“你还是离我太远了,我不想说个话还这么费力气。”
陆寒渊只能在向景明月的方向跨进一步,握紧手中的剑柄。景明月心下悲凉。
他们现在的关系,就是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完全不信她,竖起满身的倒刺对她防备芥蒂,随时准备将她扎得鲜血淋漓后立马逃离。
而她亦没有任何埋怨的立场,是她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不敢展露丝毫真心。
“陆寒渊,我没想杀你。”景明月缓缓开口,却正巧与不远处军士操戈演练豪气干云的喊杀之声混在一起。她说她没想杀他,落在他的耳朵里,却只剩军队一声高过一声的“杀!杀!杀!”惊起天边飞鸟,抖落一片仓皇。
景明月自嘲地笑笑:“我知道你和王衍说了什么,也知道你和陆撷英汇报了什么。但是这些都是你的自由,你没有触犯大坤律法,没有犯下滔天罪过,我没有理由杀你。”
“在你前往永州前,我的人已经见过王衍,把该说的都说了,他只是陪你演了一场你想看到的戏,让你报给陆撷英。”
远处的夕阳一点点被山头吞没,就像陆寒渊在心在一点点沉入暗夜谷底。
原来于景明月而言,他不是卑微的蝼蚁虫豸,而是她手中的棋子,她没有想要捏死他的欲望,而是喜欢欣赏他被她玩弄鼓掌却还不自知的愚蠢模样。
那个晚上,她与他不过一个时辰的简单谈话,到底算计了多少人?他、萧明鼎、王衍、陆撷英、靖宁帝、永州军、桂军、蜀军都成了她手中的提线木偶,为她表演。
“陆寒渊。”景明月手握剑鞘,用剑柄抵住他心脏的位置。
景明月本来是用力的,但是在感觉到剑柄触到陆寒渊胸口的六博盒的那一刻,又马上撤回了力道,只是轻微地浮在了他的衣裳表面:
“每个人的选择都是自由的,立场不同所求不同罢了,但不应为了别人活着。做任何事之前,先想想自己的心意。”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将桂王的一切,我和衡阳的一切都告诉陆撷英,这无可厚非。如果我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就活不下去,那也是我自己没本事,这不怪你。”
“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不必事事听从陆撷英的吩咐。你先得是你自己,才是皇昭司的下属,才是桂军的监军少监,才是外在世界赋予你的其他身份。”
景明月没有用力,陆寒渊的胸口却像有千钧巨石。她是在和他讲云遮雾绕的俗世道理,还是在策反他?
“大人现在同奴婢说得这般推心置腹,转身会把这些事一字不漏地告诉掌监吗?”
景明月闻言笑道:“我当然不会,但是少监愿意信我吗?”
陆寒渊极目远眺,最后一丝残霞也已消失殆尽,方才还是橘黄的天空陷入了一片清冷的晖光中,有夜风清凉,皓月当空。
“那可否斗胆问大人,甘冒风险,亲赴邕越,真是为了身先士卒,拿自己的性命作三军表率?而选奴婢同行,亦真是看中奴婢能力,堪当大人左膀右臂?”
陆寒渊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如果景明月不想杀他,又为何要千回万转费尽心机地将他锁在她的身边。
“因为我对不住你。”
景明月道:“你马上就做不成桂军的监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