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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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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雪意坐在床榻边,看沈南音帮她疗伤。

她的伤是老毛病,有记忆起每季都是这个样子,旁人没有任何办法,唯独眼前这个人可以。

为什么呢?

因为这都是拜他所赐。

一年四季,乾天宗每一季都会派人前往噬心谷降灵。

所有不肯将努力得来的修为毁掉的魔族,都要受噬心之苦,这便是噬心谷名字的由来。

没人受得了日日夜夜的噬心之苦,所以大家都会乖乖交出自己辛苦得来的修为,大部分甚至乖顺地不再修炼,哪怕如此也只能稍稍减少一些痛苦,不能完全不痛。

这么多年过去,噬心谷里的魔族修出名堂的屈指可数,长此以往,恐怕万万年之后,魔族依然逃不掉被封印的命运。

程雪意想要自由。

更想要找到方法把阿娘救回来。

所以她不能和别人一样甘心奉上修为。

于是这样最强烈的噬心之苦,她生生受了数十年。

那夜在外门看见“沈南音”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等了五年,终于在等级制度严格的乾天宗里面找到了机会。

她费尽心机,卖力讨好,哪想到努力白费,她被骗了。

但现在看来,结局也没有功亏一篑那么惨烈。

她那一时冲动的报复心,似乎为她寻到了新的机会。

程雪意眼神晦暗地感受着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灵力。

往年这灵力都是令她痛苦的根源,但现在它却在温暖和治疗她。

程雪意噬心之痛缓解,身上没那么汗津津,便更有心情观察眼前这个人。

沈南音去噬心谷降灵,是执行师尊下的命令。

蛰伏乾天宗五年,她也明白他是个怎样的人。

可那又如何呢?

她管不了那么多缘由,她只知道,受苦的人是她的亲人朋友还有自己。

魔族有那么多,自然也有作恶多端该得恶报者,可人族之中就没有恶人吗?

魔族和人族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被一棍子打死,都封印在了噬心谷里,下场比妖族都惨。

也罢。

她不指望总说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人族,可以设身处地为魔族着想。

毕竟就算是沈南音这样的圣父,也亲手做着折磨的事。

他的慈悲也好,大义也罢,都维持在程雪意目前人族修士的身份上。

若他知道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妄想夺取白泽图,打开噬心谷封印的魔族,肯定会立刻翻脸,对她大打出手。

程雪意忽然笑了一声,沈南音恰好这时收手,目光落在她笑意犹存的脸上,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他听到她问了一个问题。

“若今日是旁人没去拿补气丹,大师兄也要专程送一趟吗?”

程雪意忽然朝前倾身,目光灼灼地凝视他:“看见别的师妹受伤,大师兄也会这样留下为她疗伤吗?”

沈南音垂眸望着女子近在咫尺的鼻息。

程雪意挺巧的鼻尖几乎与他只剩一指之隔。

她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馨香,让他想到桃花香,进而想起桃花醉。

桃花醉药效再厉害,也不足以让沈南音破功到一败涂地。

他能在药效下维持理智,即便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也不见得控制不了。

程雪意忽然又往前了一些,腰间始终挂着的银铃撞出脆响,沈南音浑身一凛,身子猛地后退。

程雪意嘴角笑意荡开,以为不会得到这个人的回应,毕竟这样的问题确实没什么好回答的,他的姿态已经说给了答案。

可沈南音退开之后反而回答了。

他沉静而审慎道:“不会。”

程雪意一顿。

“你的伤非同小可,碧水宫恐怕处理不了。”

……这意思就是,如果是碧水宫可以处理的伤势,他会直接送人去碧水宫?

程雪意不太不在乎这个,她在乎的是沈南音口中的“非同小可”。

是了,真是好大疏忽,噬心谷降灵留下的旧伤定期就会复发,别人或许看不出门道来,可始作俑者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留下的东西呢?

沈南音发现了什么吗?

程雪意不动声色地扫过沈南音的脸,很可惜,她在他平静无波俊美无俦的容颜上看不出任何问题。

手不自觉抓紧了裙摆,在沈南音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之前,她先一步转了话锋。

“那是不是别人误会了大师兄,做了我做的那些事,大师兄也会不计前嫌,如此大方。”

沈南音果然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眸光转开,微抬下颌,静默下来。

程雪意细细打量他,他不止是皮相美,骨相也极佳,微抬下颌清静呼吸的模样无一不舒展美丽,整个人温润轻盈,如镜花水月,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很疗愈。

“若你非要问这些。”沈南音斟酌过后才道,“别人拿不到桃花醉,便是拿到也无法得手。”

沈南音虽然对本门师妹不设防,但那日镇妖塔情况紧急,见了受伤的师妹,他只会留下结界将她庇护其中,而后传音让别人来将人带走救治,他去收妖要紧。

她能骗到他,让他闻桃花醉,这只是计划成功的第一步。

想成功报复,还得让沈南音彻底就范才行。

她以为的桃花醉所向披靡,其实沈南音并不放在心上。

至今那药在他体内仍有些残存,但一点都影响不到他。

他望向程雪意,看她坐回床榻,眨着眼睛品味他的话。她像悬挂在房檐上轻巧的风铃,含着紫色薰衣的雅致,散着满头长发,一双眼睛无辜又无邪,真瞧不出内里会是那么极端的人。

她总要对比别的师妹,拿这样的话做话头,沈南音干脆也学着她来了一次。

“其他师妹觉我负心,会上真武道场兴师问罪,直来直去,你与她们也不同。”

沈南音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浑身散发着神性光辉,几乎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话让程雪意烦不胜烦。

他说:“我不知程师妹从前经历过什么,亦不想随意调查冒犯于你。是以只能当面劝说程师妹,日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不可像此次这样鲁莽作为,不是每一次结果都会如你所愿。”

“我来之前,遇见了宫明长老。”

沈南音不得不回忆前往太玄宫之前的一段偶遇。

他记得程雪意提到桃花醉的由来,是执行外门的任务误入鬼市,遇见了其中大能,得长老相救后,自己留下了意外得到的桃花醉。

救他们那一行弟子的恰好就是宫明长老,撞见他,沈南音打完招呼,便随口询问此事是否凶险,后续可处置妥当,宫明长老的说法与程雪意有些出入。

“你说那件事啊,我之前写了奏报上去,你该看到过啊。”宫明长老说,“是有些凶险,好在有个外门丫头警觉,求救及时,乾天宗没什么损伤。那鬼市大能是个吃里扒外的内贼,鬼市的人也在追踪他,他窃的法宝都被鬼市原数取回,为谢过我们帮忙,还许了两张下次开市的头场票。我给了苏长老一张,还有一张夹在奏报里给你了,你没见到?”

见到了。

沈南音自然收到了。

他当着程雪意的面,从芥子里取出那张头场票,慢慢说道:“鬼市原数取回了被窃取的法宝,不见遗漏,送了这票来答谢。”

程雪意眉眼一跳,死死盯着那张要命的票,终于有些后悔为何要一时冲动。

显而易见,真的沈南音可比假的难糊弄得多。

假的自己心虚,也无心怀疑程雪意什么,真的就不一样了。

沈南音发现了她的破绽,摊开来说,然后呢?

下一步他要怎么做。

要抓她的话何必再疗伤?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她是魔——

就在程雪意准备鱼死网破的时候,沈南音将鬼市的头场票递给了她。

程雪意一愣,难得茫然不解。

沈南音将票压在她掌心,一点点合十她的手。

他的手温暖干燥,手掌大,掌心柔软,被他握着,程雪意冰冷的手逐渐温暖过来。

她有些不适,与假的他相伴一月,夜里待在一起的时间远比他们现在长得多,可那时她和假的没有任何肢体接触,牵手也没有。

而现在,她与真正的沈南音不过几面之缘,肌肤相触摸的次数已经数不过来。

程雪意想要将手扯回来,她前不久还用这只手握着他那里,折磨他上上下下不得释放。

现在却被他的温暖感染,实在叫人难以自处。

沈南音很快放开了她,站起身道:“开市的时候,你拿票进场,把剩余的桃花醉还回去。”

程雪意更呆了。

不是都说了全数取回吗?

怎么是“还”??

“那次任务全靠你及时求救,才挽回一众弟子性命,把损伤降到最低,这是你该得的奖赏。你还了桃花醉,时辰应该尚早,可在鬼市里寻些对涤净灵根和辅助修行的宝物,灵石可记在我鬼市的账上。”

……他真是想多了。

她是为了自己的安危才求救,可没多关心别人,顶多不想阿青跟着一起出事。

不过能拿到奖赏总比被揭露身份来得好,程雪意刚松口气,就听沈南音再次开口。

“至于你体内的伤,还有桃花醉的来历。”

沈南音望着她,好看的眉缓缓靠在一起,微微颦着道:“外门辛苦,你若有心上进,也有机会进入内门修行,不可有急功近利寻旁门左道之心。鬼市中人诡谲狡诈,便是对宫明长老也不见得全说真话,你若与他们有什么私下交易,要及时终止。”

“你虽受乾天宗心法反噬,但身上尚无污浊邪气,还能回头。我今日替你疗伤,为你清肃灵根,望你日后潜心修行,莫要再用激进之法,遇事也别再那么极端。”

沈南音言尽于此,他不喜说教,但他觉得程雪意不管是身体还有心理状态都不太健康,所以才多嘴了两句,说完便起身告辞,走得并不犹豫。

门打开又关上,程雪意手里拿着那张鬼市的头场票,忍不住嗤笑一声。

所以这疗伤更多是为了确定她的身份。

认可她确实是个人族,身上没有妖魔之气后,才断定她是不甘心屈居外门,在用旁门左道修行,以至于被乾天宗纯正心法反噬?

笑死,这也没说错,受他的乾天宗功法噬心,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反噬”吧。

如此甚好,虽然惊险,但还是过关了,不枉费她自封灵脉,没有白受苦。

沈南音果然谨慎,还说来这一趟是为了送什么补气丹,到头来试探她身份才是第一位。

最后还要告诫她别再激进极端,说什么桃花醉是她和鬼市的人私下交易都得来的……还真被他给猜对了。

鬼市既然是鬼市,行事自然鬼魅没有底线,乾天宗他们也不是不敢招惹,只是稍有避讳罢了。

程雪意兜比脸干净,又在乾天宗外门当牛做马,没机会进真的鬼市,上次难得碰上他们的人,抓住了其中一个的把柄,何止搞到了桃花醉,还拿了不少有趣的好玩意。

沈南音说什么及时终止,是想让她还回去?

鬼都不听他的话。

程雪意缓缓攥紧了手里的头场票,票单和她手上还残留他的余温,她皱了皱眉,带着这样的温度钻回了被子里。

虽然不疼了,可还是很累,她得睡一会,养精蓄锐才能成大事。

闭眼没多久,她忽然又睁开,猛然想起,沈南音说了那么多,但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正面回答她第一个问题。

她问的是什么来着?

“若今日是旁人没去拿补气丹,大师兄也要专程送一趟吗?”

不答便不答了。

反正也没什么要紧。

真武道场上,沈南音往静室走,脑海中仍不断回想起程雪意那双眼睛。

他很少顾左右而言他,一些问题能回都回,实在不能回也会直言。

生平第一次,他避开了某个问题。

这其实也不难回答,只是不知为何,他有些开不了口。

若今日是旁人没去拿补气丹,他也要专程送一趟吗?

不会。

找谁去送都是可以的。

她的情况不一样。

沈南音站在道场中央,他第一次见程雪意就在这里。

她仰头看着他,质问他与付菁华为何夜会,为何不去见她,为何不解释。

那理所应当明艳热烈的眼神令人过目难忘。

当夜洞窟内发生的一切,更让他此生难忘。

……

长恨人心不如水。

等闲平地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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