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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刀剑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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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笃笃”的敲门声在房间外响起。

“阿渺,起来了么?”

一尾婷婷袅袅的裙摆停落在门边,慕夫人带着两个丫鬟在门外温柔地叩门,“快到去崇文馆听学的时辰了。”

“阿娘稍等!”云渺大喊一声。

床上的谢止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啪”一下摁进了柔软的被窝里。

这个动作牵扯到伤口,他几乎闷哼出声,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张皎洁的女孩的脸出现在眼前。

“嘘,别说话。”

她在被子里面小声对他说。

被子底下一团朦胧昏暗,只有隐约一线光漏进来。两个人挤在一床被子里,脸对着脸,鼻尖近乎抵在一起。

呼吸在黑暗里交织着。

云渺伸出一根纤细笔直的食指,在谢止渊的唇上轻轻碰了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保持安静。

她的指尖扫过他的唇,一触而过。

他下意识地闭了下眼。

这时云渺已经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她把成堆的锦缎压在床上,掩盖住被子底下藏着的少年,然后转头对着门外喊:“阿娘,我好啦!”

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夫人带着两个丫鬟进来。

云渺从床上站起来,乖乖让两个丫鬟帮她更衣,然后坐到梳妆台上,任凭慕夫人给她梳辫子。

“御史中丞大人府上的马车已经在外面等了。”

慕夫人一边在云渺的发髻上插一枚银步摇,一边同她随意地讲着话,“洛小娘子听学真勤快。”

“阿黎来得一日比一日早了。”

云渺打着呵欠说,“谁知道她是不是看上了崇文馆里哪个小郎君,赶着去见人家呢。偏要拉上我一起。”

慕夫人笑了,轻轻地敲了敲她的脑袋:“洛小娘子听见这话可不得和你闹脾气。”

“这话我昨日就和她抱怨过。”

云渺弯着眼睛笑,“她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我看她当真是看中了哪个小郎君。”

等到母女俩聊完,梳妆打扮也结束了。

云渺借口要整理一下书具,落了一步在房间里。

她转过身,掀开床上的被子,摸了摸被子底下少年的额头,自顾自点点头:“唔,好像不烧了。”

谢止渊偏了下头,听见她说:“黎明前你突然发起高烧,吓了我一跳,真怕你烧坏了脑子。”

“不过醒来了就好。”

云渺把一碗药搁在床边的案几上,回过头看着他笑了下,“等一下我要出门,你记得把药喝了,然后好好睡觉。”

“还有最后一件事。”

她提起裙摆坐在床边,拢了拢袖子,露出一截白皙如葱根的指尖,“测一下脉象。”

还没等他回答,云渺拉过谢止渊的手,两指轻轻按在他的腕上。

因为受伤和生病的缘故,少年的手腕有些苍白和削瘦,但是依然极好看,筋骨流畅而分明,腕骨微微凸起,线条清晰漂亮。

他的脉搏在她的指下轻轻地跳动。

云渺一边摸着他的脉,一边抓着一支笔在本子上记:“脉微缓而迟,虚细,不实......”

撞见少年有些迷茫和困惑的眼神,她揉了揉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昨天刚学的,还不是很熟练,所以得做笔记问老师......”

“那我出门啦。”

她抱起书,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谢止渊,你要记得喝药。”

“等我回来!”

清脆的声音消失在门外。

门轻轻地合上,房间里又陷入一片昏暗。

房间里的少年从床上坐起来,拨开一点烛台上的灯芯,注视着案几上的那碗药。

烛火摇曳的光缀在他低垂的眼睫上,他坐在黑暗里,轻轻笑了一下。

大袖里的刀无声地滑出,又无声地收了回去。

“阿渺,你真要逃学?”

轱辘轱辘的马车声里,同窗洛黎拉下车帘,转头惊讶地问云渺。

两个女孩一同坐在马车里,正在前往崇文馆听学的路上。街道两侧晨鼓声声,四面人声鼎沸,没有人听得见她们的对话。

“你设法替我告个假,就说我身体不适。”

云渺点点头,“我办完了事就回崇文馆,还是搭你的马车回府,你帮我瞒着我阿娘。”

“公主殿下人很好,倒不会介意你缺课,不过长盈夫子那边可不好打商量......”

洛黎苦恼地抓着头发,“不过好吧,我尽力帮你。”

她抬起头,“阿渺,你究竟要去办什么事?”

云渺眨着眼睛笑了一下,神神秘秘地说:“等我回来同你讲。”

马车在一个无人的小巷口停住,披着兜帽大袍子的少女悄然下车,沿着长长的巷子渐渐跑远了。

飞扬的衣袂在风里起落,就像是夏蝶鼓起的翅膀。

沿着小巷走到尽头,再转过两个长街,一路往城东南而去,就是百鬼坊的地界。

清晨,早市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已经有不少小贩在当街叫卖。

许多商贾在这一带贩卖各种奇异的玩物。其中有不少都是不经官府监察的走私之物,或者从富贵人家里盗出来再转手的古董,有的价值连城,也有的只是赝品。总而言之,都是些在黑市上流转的货物。

这一带人流混杂,戴兜帽和斗笠的奇人异士数不胜数,云渺的身形掩在其中,也并不过分起眼。

鬼七公就住在这一带。

昨日拜鬼七公为师之后,云渺特意嘱咐了百鬼坊的董管事在附近为他找一个临街的小屋子,每日遣人来给他送水送饭,照顾这个没有双腿的老人。云渺不说这人的身份是什么,董管事也不敢问,只知道照做就是。

“笃笃”的叩门声响起,门外的少女摘下兜帽,从门缝里探了个头进去,喊:“师父。”

“进来。”老人坐在木轮椅上,声音沙哑地说。

“师父,我把脉象都记下来了。”

云渺把兜帽袍子搁在门边的衣桁上,走进来坐在一张小桌上,摊开一本写满字的笔记,“你看看?”

昨日拜师以后,鬼七公简单教了云渺认脉的办法,让她回去把病人的脉象记下来,带回来给他看,好了解具体的情况,以便对症下药。

“怎么样?”云渺托着脸问。

沉默许久,鬼七公的神情有些捉摸不定。

老人用干瘦的手指压着那些记录脉象的字迹,缓缓地划过去,眼底里复杂的眸光沉落。

“你的朋友中毒已经很多年了......”他哑声说,“可是却没有死。”

云渺轻轻眨了下眼。

“荼蘼香会在入夜之后发作,使人承受切肤刻骨的凌迟之痛,一般来说,中毒之人很难熬过次日黎明。”

鬼七公缓缓道,“可是你的朋友与这种毒已经相伴十数年。”

云渺忽然回想起初见时那一夜,绯衣的少年在夜色里提着刀站在她的面前,染血的衣袂翻飞如云。

原来那时候他那么痛吗?

“根据脉象,他昨夜的情况,是因为受了金创之伤,牵引到毒性发作,所以导致高烧昏睡。”

鬼七公凝视着纸上的记载,“然而我好奇的是......”

摇晃的烛火光芒里,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轮椅上,低声喃喃。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有什么人......在强留他的性命么?”

离开鬼七公的住处之后,云渺裹着兜帽袍子前往百鬼坊地下赌坊。

鬼七公让她再去取那种名为龙血草的止痛药材,以同样的方式捣碎后与其它药物一起拌匀喂给病人。

除此之外,鬼七公开始教她学习银针之法,用这种方式可以暂时缓解血液里的毒性。

所以云渺要再去一趟百鬼坊取龙血草。

一进入地下赌坊,两个算账的掌柜就认出了她,恭恭敬敬地请她步入帘幕后的内堂,又奉以黑市上最贵的龙泉茶,再让人去喊董老头过来侍奉。

“坊主夫人!”

董老头从外面兴冲冲地跑进来,一见到云渺就行了个大礼,“不愧是坊主夫人!连夜购置龙血草果然高见!”

云渺愣了下,没听懂,但是不动声色,低头拨弄着茶盏里的茶叶。

“我们今晨才收到消息,昨夜南乞帮与黑水寨的人在前街发生一场数百人械斗,卷入多个江湖门派,导致死伤无数......”

董老头兴奋地讲下去,“于是一夜之间求医问药者不计其数,龙血草价格节节暴涨......我们今日开始逐步放出囤积的量,这一笔生意做下来就是上万两银子的利润!”

云渺轻轻眨眼。

其实她也不知道市面上所有的龙血草会造成这个效果。

......不过百鬼坊确实因此大赚一笔。

于是她冷漠地点头:“嗯。”

她捧着茶,站起来:“带我去库房看看存量。”

又在库房悄无声息地顺走一把龙血草之后,云渺终于办完了今日要办的事项。

她在崇文馆门口找到了同窗洛黎,一同搭乘马车回府。

“阿渺,可以告诉我那个秘密了吗?”

马车里,洛黎拉上车帘,挽着云渺的手摇晃,“你今日到底去办什么事呀?”

云渺神秘地眨一下眼睛,附在好友的耳畔悄声说:“我房间里藏了一个人。”

“什么!”洛黎大惊,睁大眼睛。

接着她又眯着眼睛笑起来,拉拉云渺的袖子,凑过去悄声问:“快说,不会是心上人吧?”

“不是。”云渺笑着推开她的手,“不过是一个朋友。”

“这事你可千万要替我保密。”

她又说,“他生了一场病,我今日是去为他买药。”

洛黎答应为她保守秘密,接着很热心地说:“需要什么药可以同我讲,我私下也差人帮你买,保证瞒得住所有人!”

“阿渺,”

顿了下,她也附耳过来,悄声说,“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云渺眨眼。

“我这些日子里不是去崇文馆格外早吗?”

洛黎笑着说,“因为我在附近认识了一位郎君!”

“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位郎君了吧?”

云渺弯了弯唇角,“我就说你这几日神神秘秘,原来是遇上了心上人!”

“倒也不是心上人......”

洛黎想了会儿,又笑起来,“不过见到他,我心里就欢喜。”

两个女孩一路笑笑谈谈,马车很快停在了云府前。

云渺从马车上下来,在府门口向洛黎道过别,然后抱着满怀的药材往自己的闺阁里走。

经过弯弯绕绕的石子路,踩上方木搭建的台阶,云渺提着一角襦裙的裙摆,停在楼梯最高处的那扇漆木门前。

她推开门,大声说:“我回来啦!”

风无声地涌来,吹起她的裙角。

她怔了一下。

房间里空空荡荡。

悬挂在床边的帷幔微微地晃动,旁边的博古架上放着捣药的小杵,下方的案几上搁着一个白瓷碗,碗里的汤药已经凉了。

倘若不是散落在床上那些沾着血的包扎带,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房间里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与此同时,落满霞光的宫城内。

内侍监余照恩处理完一应事务,从侍奉天子的太极宫离开。

他在宫人居住的掖庭宫里换上一件宽大黑袍,然后悄无声息地前往宫城北边一处隐蔽而偏远的偏殿。

被尊称为“余公公”的内侍监余照恩,是帝座前最显赫的侍臣。他是北司宦官的领袖、手握金吾卫兵权的大将军,当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出现的时候,须发皆白、笑容可掬、和蔼近人,是一位谦卑而温和的老者。

然而当他穿上这身黑袍的时候,他的气质顷刻间变得森冷,犹如一只寄身黑暗里的枭。

推开废弃宫殿的破旧木门,穿过堆满灰尘的长廊,他停在一扇竹木雕花的屏风前,拢袖深深作揖。

“三殿下。”余公公沉声道。

屏风后摆着一张檀木长桌,正上方是斜开的菱花窗。一束又一束光柱投洒在地板上,飞舞的尘埃在光柱之间沉落。

一个穿锦袍的少年撑着一只手斜坐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抛着一枚梅花铜钱,以六爻之法卜算吉凶。

铜钱抛起又落在桌上,“啪”地一响。

“近日的卦象都很奇怪。”

他轻声说,“我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殿下昨日参与了那场黑水寨与南乞帮之间的江湖械斗么?”余公公问。

“那场械斗是我引发的。”

谢止渊淡淡地说,“双方都损失巨大,至此已经结下血海深仇。”

“那么一切还在按照殿下的谋划进行。”

余公公望向面前的长桌,“按照计划,入秋之前,殿下就能控制住城东南一带。”

“不过那个叫‘蒲柳先生’的中间人实在很烦。”

坐在桌上的少年张开双手伸了个懒腰,“找个时机杀掉他好了。”

“明白。”

余公公颔首,再作揖,“此外,老臣有件小事要提醒殿下。”

“何事?”谢止渊头也不抬。

“关于殿下的婚事。”

顿了下,余公公缓缓道,“户部尚书云子乘决定暗中支持殿下,整个殷川云氏将在朝堂上偏向我们北司一党。这场婚姻的目的皆已达到,尚书之女已无太多利用价值,殿下不再需要娶一个累赘为妻……”

“在适当的时机,”

他拢袖,“那个叫云渺的小姑娘可以去死了。”

“她知道殿下的不少秘密,而只有死人才可以保守秘密。”

“死去的独一无二的爱女只会让一个父亲更加怀念自己的女儿,从而更加珍重自己那深爱女儿的女婿。”

“失去所爱之人的共同悲伤会让你们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此以后在朝堂上尚书大人必定全力支持殿下的行动。”

这个位高权重的黑袍老人拢袖又作了一揖:“望殿下明白。”

坐在桌上的少年并不答话,只是随意地玩着手中的铜钱。

抛起的钱币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灿金色的弧线,他懒洋洋问了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

“六月庚午。”余公公愣了一下。

“再过几日就是望日,月亮就要圆了……”

无数尘埃在一束光柱里浮动,坐在桌上的少年向上张开手,掌心接住落下的铜钱。

他起身,微笑。

“......那将会是‘白头老翁’名动江湖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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