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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花上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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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基督,是因为杭州刮沙尘那天,他气喘吁吁爬上宿舍楼,开窗户指孩子给亡妻看以后,又忙不迭下楼去追亡妻,状若癫狂,哪里沙尘多,就追向哪里,跌跌撞撞,脚都磨出了血,终于,见最后一个小沙旋,旋进教堂里了!那年代,那教堂长期被改做它用,神父仗着国际友人的身份,才得以赖着不走,做花匠守着教堂。但再也没有信徒,因此极闲!见他失魂落魄,问知事情原由,就和他大谈上帝的仁爱,说他爱人去了上帝那里,说他信上帝死后上天堂就可以与爱人重逢……

他能不信吗?他一辈子信的最深的,就是那个说能让他死后和他挚爱的阿婉再也不分开的宗教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写这首诗的元稹做不到,不代表无人能做到。李院长爱妻亡故后六十多年里,尤其是他步步高升跻身高层后,随便哪一年,都可以找到不错的夫人。可他从来没有这心思!实在是比元稹、梁思成之流强得无边无际。

李院长作为老派人,敲门很讲究:先敲一下,主人听不到,才会再连敲两下,如此往复。绝不会急促地胡乱连敲,尤其不会四长两短或三长两短,那是报丧!因为,只有死人才躺在棺材里,棺材是四块长板、两块短板,没盖棺盖是三长两短。第一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总裁大人就听到了。

总裁大人料定他会来,即使他不主动,山不转,水转,他回头找他,也一样。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大清早就来了!实是低估了他的主动性,他脸上那抹未经隐藏的诧异,令李院长心中很是受用。

“到底是年轻人!”李院长唇角微努,心中终于自得:“少了岁月的磨砺,无法稳重地像一匹老狗!”

总裁大人客气着起身让座。李院长见给他加椅子放的方向也不对,脸上不在意,心中却笑:“座次有序,上座必让长者!年轻人如今都不懂了!他果然也不是什么都懂!”因此,胸中骤然舒畅。

李院长落座后先寒暄几句,然后,讪讪着说自己杂事多,整天开各种会,说现在社会浮躁了,他也很难免俗……最后,他总算肯自打自脸,尴尬地推翻先前的诊断:“哎,咳咳!我回去想了一夜,这个其实……专业人才一旦事务缠身,在专业领域就容易敷衍!我如果不再做院长,沉下心来治疗你家奈奈,她其实还是有一些希望的!只是,你也知道,我家开销很大,我要操心的事多!”

为人做事,要会听话风!听到了没有?他说“只是”很轻,意思是他只还有一件事放不下,想要你解决!这就是人们通常说的:这是在点你!接下来,需要你主动包揽任务,解除他的后顾之忧。

总裁大人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的声音陡然之间变得有些颤抖:“我自会为院长你解决所有琐事!”

李院长满意地点点头,一瞬间如释重负。叹了口气,他又苦笑道:“假如,没有家庭需要养活,咱们其实,并不在乎有多少钱!就像小时候,没有钱,但都很快乐。可有了家庭,就有了枷锁!活着活着,不知不觉就活成了家庭的供养机器,就不再纯粹是人了!绝大多数人劳累一辈子都无法实现财务自由。而你恰恰是另一种极致!我与你闲聊有三个月了,自认在这点上远远比不上你。”

“再说我,我是为子孙活的!普通人都像无知的羔羊,在屠夫的注视下恣意欢愉。我不想自己的子孙沦为别人屠刀下的羔羊,那就必须实现阶级跃迁!我在时,自然能保住家族地位。可眼下,我已经八十多了,说不准哪天就醒不来了!这就需要提前找一个合适的人,去我在外面开的那些公司替我挑大梁。如果你果真能做得好,我就叫我儿子挂个董事长的虚衔,呆家里拿钱就好。我和绝大多数创业者一样,不怕子孙败家,只怕从小在蜜罐子长大的子孙非要证明自己!那是富不过三代的最大原因!子孙败家,只能排第二。不是我看不起败家子,他们败家的水平,大多很有限。”

徐长卿认真地听他倾诉,未发一言,由他萧索地沉默一会,落寞地再叹一声,接着道:“我有时,也挺反感自己活成了年轻时最厌恶的样子,却无奈自己早已经身不由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前年,我治好一位美国物理学家在美国治不好的头疾,他快出院时,同我讲:整个宇宙都是依照分形几何秩序设计的,随着科学认识水平的提高,我们认识的最大、最小,会不断被突破,终将不得不承认,宇宙是无限大、无限小的,无限复杂,但具备自相似的特征。我一直也觉得星系和原子体系,宇宙和人脑非常像,觉得整个宇宙到处都彰显着令人绝望的轮回与宿命。我们身为渺小如同蝼蚁的人类,怎么可能跳脱轮回与宿命?我身不由己到这等地步,想来,也是命中注定。”

徐长卿点点头,说,“过去,我也常想,衰亡,是所有事物最终的宿命。最多一百年,腾讯、京东、阿里都将不复存在。富豪的人生其实没有意义,富贵荣华不过梦幻泡影。”接着,他伸直手臂指向书墙上的《浮生六记》,唇角的弧度变得柔和,说:“这本书上有段话,说: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什么龙楼凤阁,说什么利锁名僵。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奈奈在这段话下做了标记,她一直是这样活的!”

旋即,他话锋一转,“不染世事的,只可以是她!我必须锐意进取,保持锋芒!现在,就用得上!我不管造物主怎样用分形几何秩序设计宇宙,怎样叫苦海无边。在我有生之年,我不允许林奈奈死,那么,谁都带不走她!很快,最多两个小时,我就能让院长你有足够的动力救我们家奈奈。”

凝视着徐长卿,李院长艰难地努动喉咙,一时之间再也说不出话来。不怕人笑话,他一天都花不了十块钱,甚至,他吃带芝麻的烧饼掉了芝麻在饭桌上,他至今都会把芝麻捡起来吃掉。什么荣华富贵?他自己真的不需要,有再多他也照样捡芝麻。可他答应过亡妻,一辈子都不叫他们的儿子吃半点苦。哪怕他们的儿子是扶不上墙的阿斗,他不想多看一眼,他也把那挥金如土的败家子和他那花瓶老婆、纨绔女儿不断造就的无底洞填得很好!叫那败家子一生无忧,从不知苦的滋味。

过了好一会,李院长才回过神来,他难得腼腆,干咳一声,摩挲着双手,讪讪笑道:“那什么,明天,我就把高科试验机运过来!深度检测你家奈奈的大脑!情况实在不妙,那就要真正耗费我大量精力。我做医生和启功做书法大家是一样的,启功自从做了书法协会的会长以后,书法就越来越敷衍了!只有舍弃权柄、远离俗务,我才是个纯粹的医生,手段惊人!”言毕,他的笑干脆放了开来,格外快意,格外爽朗!自爱妻死后六十多年,他是第一次如此快意,第一次如此坦荡。

总裁大人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微笑道:“可不是嘛!您作为前沿脑科界的泰山北斗,不带之一!就该专注于前沿研究!攻克植物人复苏这道世界难题,对于已经窥视到门路的您来说,不算难!您研究新药的能力,我是听说过的!您之前研究出的什么药物(不是植物人复苏药物),连刚刚脑死亡的病人都救活过。记得,您上次还和我聊,癌症原本不是您的领域,可有病人癌细胞长到脑子里了,那就进入了你的研究范围。您问我上学时,有没有学过癌细胞的特点?除了书上教的,我记得,生物老师还补充说,它可以保持端粒的长度,从而拥有永生的特性,说人类永生的秘密,应该就在癌细胞里。我当时也就听听而已!没想到,您研究它也已经四十多年了,在这方面的建树,丝毫不弱于脑科。脑科主任、副主任都说,你在这方面的造诣,比研究端粒成名的那几位诺奖得主高得多!等您治好我家奈奈以后,我十分乐意资助您继续这方面的研究,您要多少研究资费,我都不会短您的!您把它研究透了,毫无疑问,远比多养活十亿人更有价值!”

“额……”李院长一滞,老脸上难得浮现两抹猪肝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其实很喜欢人说这些实话!但人还是连忙摆手,谦逊地说:“那都不成熟!尤其是重启人脑的我那个自制药。”总裁大人却不答应,非要对他推崇备至,夸得他虽然早已一大把年纪,看事十分通透,依旧忍不住十分开怀。好不容易止住笑,他抓紧岔开话题,意味深长地道:“我在外面开的那些公司,以后啊,就靠你挑大梁了!生意上的事,说白了都是为人处世!好些人教了也不会,看起来会也做不好,就像我那扶不上墙的儿子!有些人不用教就很会,就像你!这三个月,我对你是一再刮目相看!我如今一把年纪了,最多再活十几年。我儿子不成器,他插手管公司,管一家黄一家,得叫他在家呆着。以后,你管那些公司,多出来的收益,三分之一归你!额……你和人说是我孙子最好!”

幽魂李小姐震惊了,万料不到爷爷这么草率,把家里几十棵摇钱树这么轻易就交给人打理了!听那意思,要不了多久,他就是她家总裁了。她和爸妈的日子能过得怎样,全凭他的本事和良心了!她爸是一点管理权都不会有了!也对,她爸管什么黄什么,信心被打击蔫了,也不愿意管事了。

知道她现在这么嫌弃他做她家总裁,那位曾经想投资他,缔造网购新巨头的大佬家的,小他一岁,从小到大都在家中养病、上课,几乎从来不出门,唯独愿意不远万里去见他的掌上明珠,第一时间就憋出了内伤:现实世界里,能说出,并真的配说“只要我还在,就可以说没伤元气!”的人,只有一个!她从来都觉得叫他狮子王并不够,只有她最欣赏的魂天帝在落败之前配同他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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