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道精致的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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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沛急促地呵斥了一声:“楚斩雨!你冷静点!”
楚斩雨恍若未闻,按他的本事,想制服这位上流人士,不比碾死一只蚂蚁困难:“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
备受威廉·摩根索器重信任的这位助理摘下眼镜,用纱巾轻轻擦拭着上面的棕褐色污渍;后面的人一脸惶恐地上来,忙不迭地为他递上干净整洁的衣服。
“您可是打碎了价值不菲的瓷器。”助理怜惜地看着肮脏地上的洁白碎片:“这可是主席他老人家的私藏品。”
“是吗?您真有闲情逸致?看样子是要把上流进行到底?”
这位助理受过高等的贵族教育,他很清楚:所谓绅士,就是时刻保持着自己的风度,面对他人的挑衅不为所动;贵族不必与平民相提并论,更不必和这些举止粗野的军人斤斤计较。
“您还真是急性子啊。”助理重新戴上自己的眼镜:“行吧,我宽宏大量地原谅你失礼的行为,楚上校。”
楚斩雨望着这位助理那灰色的眼睛,像是已经腐烂的眼球;他现在在认真地考虑着当场把他的眼珠挖下来怎么样。
他舔了舔牙龈,尝到了一丝甜蜜的血腥味:要是能看看这个衣冠禽兽惊慌失措的表情,那个场面一定很有趣。
后面的人终于看不下去,走上来劝好:“楚上校,您还不认识这位吧,这位先生是鼎鼎有名的亚历山大·费迪南德·奥古斯都·蒙塔尔巴洛·德·科隆纳-阿尔特……他们家族是远近闻名,且从古地球时代就延续至今的高贵家族,很不容易。”
“是啊,要不然怎么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呢?”楚斩雨戏谑道,满意地看着亚历山大的脸色不可遏制地漆黑一片。
“你!”亚历山大怒了。
“行了打住吧,别总是避重就轻的,这位血脉高贵的乌龟先生。”
楚斩雨微笑着握住亚历山大的手,暗暗地使了个巧劲:“今天你不能给我个合理的交代,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没想到他居然公然挑衅自己贵族的身份,亚历山大扭头对着他的亲卫团疾呼道:“helft mir doch! Ihr verdammten idioten!”
亲卫团们纷纷躲开他的目光,向后整齐划一地退了一步。
“你那亲卫团就好似掏了瓤的南瓜一样,疲软无用,你不会觉得他们能挡住我吧?”楚斩雨加了点劲,这位贵族立刻面目狰狞。
亚历山大在他如铁铐般的五指里挣扎无果,最终丧气地败下阵来:“你这条疯狗!别总是动手动脚的!你要什么交代?”
楚斩雨心想这位上流人士终于不装了:“为什么火星基地会出现隐性感染体呢?”
“我们哪里知道?而且一直以来,隐性感染体只在动物里出现的更多,人类一直就没有出现过隐性感染体!0.75%这个数据本来就很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是动物中的数据……下手轻点!”
“我知道了,但这不是理由。”楚斩雨手上放松了一点:“军队的资料上确实没有记载关于隐性感染体的资料,但是这次我所见的,引发了此次感染骚乱的,应该就是在生活区的那头拉莱耶异体:以节肢动物为基底,发展而来的怪物。怎么解释这个?”
“你想说,概率太低,所以你们没有连动物一起检测?”
之前墨白偶尔检测部门的遗落资料的,确实也第一次看到:隐性感染体多出现在动物间。这是因为变异最先从大脑开始,人类的大脑最发达,所以变异速率也最快,而其他动物则反之。
一般处理感染体的时候,以阻止其肢体复生和阻断行动力为主要;而在处理隐性异体的时候,也是以破坏大脑为首要,所以枪决就成了首选的手段。
“你们既然知道隐性感染体主要出现在动物体内。为什么会拉莱耶异体在火星基地出现?”楚斩雨字字如冰针,刺得人生疼:“是不是你们好逸恶劳,玩忽职守?”
本来他并不打算对检测部门的人恶语相向乃至于过分苛责;但是战时人命关天,不得已死了这么多人,任谁看了心不痛?
而站在沾满血污的大地上,这位官员不仅不闻不问生死疾苦,还戴上磨咖啡的设备,悠闲地品尝磨制咖啡,生怕彰显不了贵族风范……刚才丧命于此的可都尸骨未凉,说不定冤魂还在徘徊。
楚斩雨搭在扳机上的手指轻轻一动。
这个时候,杨树沛抬起手打了个手势,截断了楚斩雨的话音。
“我说句公道话,这位……呃……蒙塔尔巴洛先生。”杨树沛适时地接话,刚刚报出的名字太长篇大论,他也被这复古的贵族气息震慑了。
“等到我们把此次报告交上去,军委上面论责下来,检测部门才是会受到严厉的批斗的部门,即便您是摩根索部长的朋友。”
“所以呢?”亚历山大怒气澎湃。
“所以我这个下属,做事是暴力了一些;但他其实也是为您着想,您现在多讲讲您知道的,配合我们集兵部和统战部的行动,报告交上去,于您也有利啊。”
他这番话说的扣住了亚历山大的心病,他神色稍缓:要不是为了减少他在检测部门的声望损失,他也不会此次亲自前来这个遍地飘感染体的地方。
“呵…我怎么知道?我是上面管事的人,下面怎么样我还真不清楚,有本事你去盘问下面的人!”亚历山大看着这个小白脸上校的神色不愉,更加恶火旁生:“……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总不能逼着我现场编故事吧?”
楚斩雨心想:从没见过承认自己尸位素餐事实这么爽快的人。
“好的。”楚斩雨松开了手,亚历山大立刻捂着手向后仰倒,手腕上赫然出现发紫的五道指痕。
亚历山大的身高只有一米六,身子短眼睛大,硕大的五官挤在巴掌大的娃娃脸上,气急败坏的样子好像一个暴怒的吉娃娃。
一边规规矩矩的凯瑟琳见状,没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忍俊不禁;同时她也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笑得过于放肆。
“你们统战部的干部对长官还真是尊敬啊。”亚历山大冷酷地看着楚斩雨,显然意有所指。
“嗯,他们不懂事,回去一定好好管教一番。”楚斩雨笑着目送吉娃娃甩袖离去。
短短几分钟时间里,亚历山大的外号从落水狗变成了王八乌龟,再变成了吉娃娃。
“应付达官贵人不容易啊,就跟医生对付死者家属一样。”杨树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诶对了,我听人说你去看望昨天死者的家属了,没少挨骂吧?”
“如果她骂我能让她松口气的话,我倒希望她说得更过分些;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方法缓解丧女的悲痛。”楚斩雨回忆起冒雨在门外站的一夜,不仅是为了给亲属一个交代,同时也是为了自己一个安心。
可惜这次死去的人太多,他不可能挨家挨户地查看,只能官方派人送上慰问品。但是再贵重的慰问品,恐怕都不能愈合生离死别的创伤。
“让我怎么说你啊?你真是做过了。”杨树沛语重心长,口气严厉:“这种告慰亲属的事情,让专门的人去就行,仅此一次!下次再私自去看,记你一次违纪。”
此时杜邦少校过来了,杨树沛训斥完他,走过去和杜邦少校攀谈起来。
楚斩雨被杨树沛的话这么一提醒:他想起了彼得格雷·琼斯,她是和艾莉娜一起的;按照以前的说法就算个密接。
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接引的人员带着杜邦来到他面前:殷勤地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统战部的楚上校。”
加布里埃尔·杜邦身为集兵部的少校,楚斩雨虽是统战部,但是按照军衔是他的长官;杜邦立正朝他敬礼。
“集兵部少校,加布里埃尔·杜邦!”
“杜邦少校。”楚斩雨也礼貌地回礼;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少校似乎是草根出身,能活到现在且在军队身居高位实属不易。而且他在其身上感觉到了被磨砺出来的,属于军人的沉默坚韧。
“我和我的部下采取了您的建议。”杜邦打开少见的手绘地图:“我们在居民区和郊区,以及外沿军区,协助统战部的各位,以及检测部门,展开了全面细致的搜查……”
“辛苦了。”楚斩雨说完发现杜邦少校的神情里藏着一丝诡异:“……怎么了?在这过程里出现什么异常?”
杜邦心想这位上校的观察还真是敏锐,自己以为很好的表情束缚被他一眼看破:“居民区32号分区的彼得格雷·琼斯,我们在她的居所内发现了尸体,以及沾着血的绳圈,经鉴定,指甲缝里的伤口与绳圈上的相符合,所以我们认为她是自杀身亡。”
随心一想的念头忽然成了现实,楚斩雨一时没能消化这个消息。
“死…死了?”
末世自杀,太正常不过,尽管很久之前就颁发了自杀重罪的法令,但是自杀行为仍然屡禁不止。从人口观来看,政府希望人口越多越好,可是从个体来看,维持生命的理念就是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当他们觉得自己走投无路时,自然就想终结生命。
命令普通人在心如死灰的时候,坚定信念活下来,也是一个残忍的要求。更何况琼斯太太的女儿是她最后的亲人,这无疑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楚斩雨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在人之常情方面的天真:昨天晚上的恳切话语和雨夜,最终不过是讨个自己的心安,至于这位母亲,她赴死如归,去往彼岸和女儿相聚的意念已决,上帝都拦不住一个悲伤的母亲。
“好,我知道了…”
检测已经完成,居民们陆陆续续地回家,这里暂时没什么楚斩雨忙的事,他想起彼得格雷的死,他再和杜邦交代了几句话。
“虽然这样有些越矩,但是能否带我去看看琼斯太太的居所。”虽然自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总有种微妙的感觉萦绕在他心头。
每当他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有不妙的事情要发生了。
琼斯太太的尸体已经被回收,没能目睹她憔悴的遗容;在外人看来,楚斩雨似乎是很平静地看着地上被画出的白线。
“楚上校,您有什么发现吗?”带他到这里的士兵不熟悉他,看着他沉思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不方便宣之于口的问题,于是便上前:“这里没有外人。”
楚斩雨摇了摇头:“你先忙你的吧,我在这里转转,顺便看看这里。”
士兵向他鞠躬,然后退到一旁,但是眼神还谨慎地停留在他身上;楚斩雨心知他多少听过自己的真真假假的传闻,也懒得搭理他的目光。
桌子上摆着已经硬化了的小小蛋糕,这种奶油制品过夜没能吃完,口感就会变得生涩。
桌子上摆着凹凸不平的油性蜡笔,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作业本。
沾着血的白色绳圈悬挂在屋梁上,以及黑色的背景和刺目的煞白灯光。如鸟儿啄食白色的橡木,长喙在树干上遗留下的血。
距离他脚尖不远处,地上是白的人形。
空气里散发着略带腐烂的气味,丝丝血腥和变质奶油的酸涩混合在一起,地板上传来木质地板的浅淡清香;像一瓶五味杂陈的香水,它的尾调潜入人的鼻腔。
年轻的上校静静地想着:自己那天晚上,对她诉说的衷心话语,她听进去了多少呢?不过也是,别人再怎么讲述煽情的故事,在她的耳朵里也只是别人的感受。
不过若能使一颗心稍减哀伤…那么言语的力量,是否减少了她些许的痛苦?
楚斩雨不相信神明的存在;要真有天堂和神明,若是神爱世人,怎么没有来挽救苦命的圣灵。
但他此时希望真的有天堂这个地方,这样她就能如愿以偿地去和女儿团聚。
“你们一定会见面吧?”
而且是在更大更美好的地方。
楚斩雨忽然停下来脚步,他盯着地面上的某一处。
一颗浑圆的眼珠,在地面上注视。
楚斩雨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变得震惊,他走上前去想要捡起那颗眼珠。
握在手里的感觉颇为奇怪,这颗眼球被洗得干干净净,不带一丝血肉的沾染;捏在手里的感觉却像是富于弹性的塑胶,眼球在他的手里被搓圆揉扁。
“你来看看这个。”楚斩雨对自己身后的士兵说道。
士兵闻言端着枪走上前来。
“楚上校……”
憨厚的话语戛然而止,身后的影子映在地板上的形状忽然膨胀了一圈,像蠕虫那般抽动扭曲,伸展如树杈枝叶。
即使再是庙算无遗的人,也没料想到这般戏剧性的发展。更不必说,楚斩雨。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士兵,仅仅是和这颗诡异至极的眼球对视了一眼。
枪无声地落在地上。
细软的触须缓缓地挠着疙瘩般的肌肉块,粗大的血管轻轻鼓动着,颤抖着。
一个全新的,巨大的异体,就在楚斩雨身后缓缓成形了。
“你怎么……”楚斩雨看到了地上乍变的影子,凭空抽出一把长刀,扭过头来。
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了他。
……
“我为艾莉娜小姐的死感到难过。”金发的男人为花瓶换上新鲜的绣球花:“绣球花寓意着希望,为世人带来春天的遥望。”
已经被“确认死亡”的彼得格雷面容苍白地坐在那里,对于这个男人的话语,她做不出任何回应。
陌生的俊美男人出现,告诉他自己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几岁,俊俏而不女气,沉稳而风度翩翩。一个濒临绝望的女人,她忽然地相信了他。
“他杀了我的女儿。”她沉默很久之后才缓缓地说道:“我要他以死谢罪。”
那天晚上的军官在外面说了什么,她全然未能听见;在惨淡的死亡面前,一切都显得是为了推脱罪责而编织的借口。
“不必置气,夫人。”金发的男人恬淡地笑着,绅士地为这位已有岁月打磨痕迹的母亲倾倒一杯度数较低的酒:“这个世界既不美好,也不公正;更何况,杀害你女儿的凶手,那个年轻得过分的上校,是混在我们人类当中的真正的怪物。”
怪物?
她憎恨夺走女儿生命的人,但是若是剥离开负面的极端情绪,那个上校身上无疑具备了人类所梦寐以求的一切:标致到极致的五官,线条明晰而不显夸张的身体肌肉线条,冷淡锋锐又自带几分忧郁的奇特气质,末世身居高位,地位超然……
即便她已经身为人母,但是她猜想:自己如果是在大街上无意间看到这个人,他那令人着迷的气质应该会在她的印象里停留许久。
可惜,再是如何展现自然造物神奇的美貌,在如今的她看来,都面目可憎到极致。
“当然是怪物。”男人温文尔雅地笑了。
“夫人,不知您是否听过……”
“人们对于天使总是抱有美好的幻想,把一切人类所认为的最美好的意象加诸此身。”
“然而圣经《旧约》里所记载的,真正的天使,却是极尽怪诞奇异之物……生着巨大的羽翼,长满恐怖的眼球。”男人像是随意聊天的口气:“天使模样唬人,实际上是为了恐吓妖魔,保护人间。”
“但是恶魔才是披着华丽的皮囊。”
金发白肤的男人摘下头上的礼帽,向失落的母亲鞠躬,然后单膝跪下,握住她被泪水浸泡得白肿的手掌。
然后印下绅士的吻。
“因为要用美丽的外形蛊惑人心,引诱无知的人类向着深渊堕落,使各位的身体如灌铅般沉重,心灵变得麻木不堪。”
“也许只有通过外形来博取人类的好感,才能稍微缓解一下异于常人的不安。”
男人站起身来:“恶魔如此,他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