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魅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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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夜寒光,烟火依在。
街头已无孩童欢呼,户户沉寂,只留院前两盏花灯。
花灯斜影轻抚着春帖上的字迹,似笔墨未干,格外亮丽。
它的亮丽之处,并不在意境上,而在字体上。
春帖又称“春联”“门对”,它以对仗工整、简洁精巧的文字抒发着人们的美好愿望。
往门窗上插柳枝,在大门口钉桃木,以及贴门神等等,则是为了驱鬼祛病。
这本是一种风俗,千百年来人们也都是这样做的。
可,谁又能想到,书写在春联上的字体,还内藏着不可言说的玄机呢?
在一些“八面玲珑”“两面三刀”之人眼中,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认知。
——只要春联不是用瘦金体书写的,那便是无权无势的人家。就算是高门大院,只要门前的春联不是瘦金体,府中也绝无做官之人。
——事实上,既高贵又美观的瘦金体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写出来的,再则瘦金体瘦长略显单薄,写在春联上不免有些萧素气息。除夕本是喜庆节日,也绝不合时宜。
所以,单是家家户户所贴出的春联,就能让一些人筛选出日后要向哪些人家阿谀谄媚。
陶子谦就是其中一位,此刻,他正在冰冷的街头,垂头丧气。
他作为景都布商陶杰的长子,很清楚彻夜的烟花,在为谁而燃放。
齐麟回景都后,圣上没有举办宫廷盛宴,却以这种普天同庆的方式宣告着镇北王的归来。
陶子谦本以为镇北王归来后,景都城内会有一些变化,至少也要有几户与镇北王沾亲带故的人家。
然,门前能贴出瘦金体春联的,竟还是那几户人家。
不用说,太师府前贴的定是瘦金体,赵衍作为当朝太师,又是太傅,其笔下的瘦金体形魂具备,每一字皆散发着王者气势。
说白了,不管是瘦金体也好,还是颜体柳体也罢。只要是会写的,能写出魂的,写到哪上面都会极其好看,还毫无违和感。
不会写的,写不出魂的,只能写出歪歪扭扭、似像非像的字形的,那无论换成什么字体也都入不了眼。
与其入不了眼,那不如就写自己擅长的,这也是瘦金体春联寥寥无几的原因。
陶子谦已打算回府,作为一个多年不得志,又想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来说,在渴望机会又没寻到机会下,他也只能灰溜溜地回家,另做打算了。
他斜望着景都城墙上的斑斑星火,簇簇烟花还在不时升空,只是绽放之刻再无了暖意,全是凄寒。
他不禁缩肩,摩擦着手掌,又将双掌放在嘴前连哈了几下。
散力慢走间,他仿佛已看到了陶家布庄又一年的萧条景象。
突然,他用力踢起脚前的石子,石子也在一府门前的石阶上跳撞。
他的眼眸无力随望,不由讥笑摇头。
他所踢出的石子,竟恰好弹落在一尊石狮子的基座上,“这石子倒是会找地方,我陶家的布庄怕是就没这份幸运了...”
他喃喃一语,回正了眸子,却又在正眸间,骤停了双脚。
他呆滞,他愣神,他静立...突然,他向身侧的府门跑去...
——瘦金体...瘦金体春联...
——沈...沈府...
“这沈府...难道就是三年前京畿驻军首领沈天挐的府邸?”
“沈天挐...沈天挐...”
他清晰地记得,三年前,五万京畿驻军毫无预兆地入了景都城,又出乎意料地围了宫墙。
那日,景都城内很乱,在城门紧闭下,百姓躲回家中关门闭户,隔窗窥望。
有人看到,景都驻军首领沈天挐骑着高头大马向宫门奔去。
也有人看到,京畿驻军弓弩齐拉,对准了皇宫门前的禁卫军。
没人知道发生了何事,百姓各个人心惶惶,甚至收拾起了行囊,准备逃命。
他们惧怕会是一场兵变,也恐惧着会被烧杀抢掠。
原本隔窗窥望的百姓,也缓缩了身子,生怕被人看到身影,惨死在叛军刀下。
就这样,百姓在死寂的氛围中整整待了一夜,无人敢睡。不是手持棍棒坐靠在门后,就是躲在床榻底下,不敢出声。
直到翌日清晨,随着胆大之人陆续出现在街头,昨日之事也如从未发生过一般,归于平静。
平静,只是暂时的。
当,越来越多的百姓走出家门后,也免不了一场议论。
有人说,沈天挐之所以率领京畿驻军围堵宫墙,全因镇北王齐烈离奇死在了宫中。
也有人说,镇北王齐烈功高震主,不得不反,索性教唆沈天挐发起兵变。
更有人说,沈天挐的妻子宋锦儿被禁卫军杀害,沈天挐为妻报仇,誓要血洗宫墙。
众说纷纭之际,虎崖关突又传回顾英鸢战死的消息,百姓也开始为镇北王齐烈感到不值。
——齐烈戎马一生,一生守护大襄,到最后竟被人杀死在了大襄皇宫之中,且宫墙之内还传出了镇北王齐烈弑君谋反的说法...
——顾英鸢作为大襄一等女侯,又为何偏在齐烈身死后也战死在了沙场,若说这其中没有阴谋,怕是鬼都不信。
百姓在种种猜忌下,也相继签下血书,欲要质问朝廷。
朝廷为阻蜚议,不得不勒令百姓禁止讨论镇北王一事。
久而久之,此事也逐渐被人们淡忘…
如今,瘦金体春联就在陶子谦的眼前,他只知圣上已为齐麟册立了镇北王妃,且镇北王妃还是一位姓沈的姑娘。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镇北王妃会再牵扯上沈天挐...
他又一细想,沈天挐被贬至虎崖关做了镇边守将,其麾下将领正是昔日的镇北军后,也在刹那间煞白了脸。
待他再次侧望沈府牌匾时,竟也不由颤身后退。
——怕不是齐麟与沈天挐早有勾结,此次回来,正是要为老镇北王齐烈报仇?
此刻,他已一脸惊愕地呆滞在了原地。
——他不知今夜能发觉此事,是不是老天在恩赐机会。
——他更不知,假如他将此事禀报朝廷,会不会赢得荣华富贵。
经过长久的心理斗争后,他终是上扬了嘴角阴森一笑,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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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还在炸响着天际,只是寒意更胜,冷艳绝芳。
宫墙之上,突有黑影窜动,犹如飞燕点水,在烟花绽放间时隐时现。
这些黑影矫健轻盈,身段婀娜,似接受过严格训练,各个轻功绝顶。
即便,禁卫军就持枪立身在她们脚下,也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她们越过宫墙,又纵身飞跃在宫殿之巅,只在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满地萧叶,蛛丝飘垂的殿宇前,一黑影在扬臂间也推开了殿门。
随后,十八个黑影进入,已无人息二十八年之久的昌平宫也亮起了火光。
“少主,老王爷身死后,就一直被停放在这昌平宫中,似也无人问起,也无人敢来看望。”
“我在儿时,曾听父王谈起过这昌平宫,乃是德妃所住之处。大兴五年,以德妃为首的外戚预谋向先帝发难,欲使先帝立德妃为正宫皇后。那时,我母妃恰在景都,便扮成宫中侍女伺机擒下了德妃。后,德妃一党覆灭,这昌平宫也成了一座冷宫。”
“经此一事,我母妃也向先帝提出了想到虎崖关陪伴我父王的请求,先帝多次劝阻,母妃却坚持能经受住北疆贫寒之苦,先帝见我母妃心意已决,便也只好应之。”
“侯爷曾说过,在虎崖关的那段日子,是她这一生最难忘也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那时,虎崖关不但凄寒,还渺无人烟,侯爷就和老王爷带领着三十八万镇北军一砖一瓦筑建了天瑙城,侯爷也在多年后产下了少主。”
“若不是母妃想让我学有所成,饱读诗书,母妃也绝不会将我送回景都,托先帝代为教养。从那以后,母妃也便年年都回景都一次,只为能多看我几眼,能多照料我几日。”
“侯爷将我等十八姐妹抚养长大后,我等也逐渐懂得了侯爷对少主的牵挂,虽也提过可将少主你接至天瑙城中生活,可侯爷却总是说:少主能留身朝堂,才能更好得成长...”
“直至少主你性情大变,开始流连花街柳巷,侯爷也开始担心起了少主的安危。故,命我等姐妹潜入景都,暗藏在少主左右,确保少主安全。那时,侯爷应已感觉到少主会出事,果不其然,后来老王爷离奇死在皇宫中,我等也只能带少主你撤离景都了...”
“可,我们逃出景都没多久,便收到侯爷已战死的消息。当时,我是如何都想不通,像侯爷这么好的人,怎么就会战死呢?”
“少主。时至今日,我还是认为老王爷与侯爷之死乃是国舅张显宁一手策划,我甚至怀疑大皇子萧文轩也是他杀死的,他做这一切也只为能让萧文景登上帝位。”
“张显宁的确有嫌疑,不过我却想不通他为何非要助萧文景做上帝位...还有,他也没谋害老王爷和侯爷的动机,即便老王爷和侯爷身死,镇北军也不会落到他的手中...”
“这也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张显宁身为国舅爷,无论是萧文景继位也好,还是萧文轩继位也罢,他都能得到至高权势。或许,只有调查清楚他为何非要选萧文景后,才能解释得通他谋害老王爷和侯爷的原因...不知,少主您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她们口中的少主正是齐麟。
当年,在老镇北王齐烈身死后,齐麟之所以能如鬼魅般离开景都,也是这十八位女子为其铺好了退路。
“眼前的雾,终还是大了些,眼下...我还着实看不清楚...”齐麟的声音很柔,似有些漫不经心,从进入昌平宫后,他的双眸就没离开过摆在殿中的棺材,因为棺材的材质实在太普通,几乎与宫中宦官所用的棺材一模一样。
——他的父王乃是先帝的异姓兄弟,又是功勋卓着的镇北王,死后居然要躺在这种棺材中,又怎能不让他心寒呢...
“月华、星烁,先开棺吧。”
月华、星烁乃是原顾英鸢麾下十八女将正副首领,十八女将皆由顾英鸢抚养长大,实乃十八位孤女。
顾英鸢与齐烈皆出自“凌霄派”,其师凌霄子亦是道家尊者。
故,顾英鸢秉承道家男女平等,女丹为捷之说,欲为大襄培养出十八位女将军。
虽,男子丹法和女子丹法,下手命功各不相同,故有差别。
但,命功完成之后,即男子“降白虎”(闭阳关)、女子“斩赤龙”(断月经)功成,往上的功夫,俱皆相同。
至于最终成就,则无高下之分。
顾英鸢坚信女子不输男子,谆谆教导之余,授十八位女将“凌霄枪诀”,各展其长。
其名字排列顺序为:月华、星烁、光寒、墨影、菱枝、晓霜、夜心、旭阳;素秋、冬寂、寐女、妖?、云镜、海楼、四泽、孤露,以及梨泪、丹阙。
原以为三年已过,齐烈的尸身早已腐烂不堪,却不想身体只是枯皱略黑,其骨相十分清晰。
月华上拉了下蒙在脸上的黑布,不由环顾宫殿,轻声感叹,“这昌平宫虽是冷宫,却也没什么不好。不但不会遭受雨淋,还异常干燥,这也有助于我们调查老王爷的死因。”
星烁手持匕首,轻挑着齐烈身上的甲胄,“老王爷身上有两处致命伤,皆是袖中匕首造成的。胸膛正中,是一道直平伤口,入体两寸;右肺处则是一道斜长伤口,入体三寸半。”
云镜,缓慢道:“由此推算,刺死老王爷的匕首应有五到六寸长,除去匕首握柄,其刃绝不会超过四寸。”
“也就是说,老王爷胸膛正中的平直伤口是正面刺出的,手持匕首之人大概也不想真要了老王爷的命,所以,只入体两寸。这也符合萧文景的说法,老王爷根本没想到萧文轩会用匕首刺向自己,故也不会有任何防备。”墨影,说,“只是,这右肺处的伤口,可就有致人死地的意思了。”
云镜,道:“凶手不仅将整把匕首都刺入了老王爷体内,且还有左右晃动的痕迹。”
“你们看,老王爷右肺处的伤口不但斜长,还能看到分裂的割痕,这更像是补刀。”
寐女,思索道:“问题是,谁会补刀呢?”
“假如,当年先帝寝殿中只有萧文轩和萧文景,老王爷是在萧文轩刺死床榻上的先帝后,才冲入寝殿的,那这补刀之人,也只会是萧文景了...”
夜心,摇头道:“不一定...这还要看当时是什么情况...”
“倘若,先帝自知命不久矣,想要在临终前宣布储君之事,那除了皇子外,几位辅政大臣也必会在场。但,太师赵衍却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足已证明先帝是临时召见几位皇子的。”
丹阙,道:“我们是否忽略掉了一个人...那便是三皇子萧文逸...”
齐麟,道:“当年,文逸只有六岁,就算同被先帝召见也必有一位看护的宫女在旁...”
他突得眸光发亮,“对,那宫女现下何在?”
月华,沉声道:“少主,这三年来萧文逸身边已换过无数宫女和嬷嬷,涉及当年之事的宫女恐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四泽,皱眉道:“我们来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老王爷胸膛正中的伤口就是老王爷与大皇子萧文轩在争夺匕首时,被萧文轩无意刺入,那萧文轩也必会惊慌失措,再难刺出第二次...”
“可萧文景却言,萧文轩又是被老王爷刺死的...这本身就是一处疑点,试想在萧文轩伤了老王爷后,必会六神无主、恐惧至极,在不能继续构成威胁下,老王爷又怎会拔出匕首,再刺死萧文轩呢?”
妖?,邪魅一笑,“按萧文景所说,当时先帝寝殿内共有四人,先帝先被大皇子刺死,便只剩下三人。三人中的两人又被同一把匕首刺死,最后,只留萧文景独活...你们当真觉得萧文景什么都没做吗?他就一动不动地看着萧文轩刺死先帝,又刺伤老王爷,最后老王爷再刺死萧文轩吗?这又怎么可能呢...”
齐麟,迟疑道:“现下,唯一可信的就是父王的尸体,我料定萧文景绝不敢在父王的尸身上耍花招。只要他敢做一丝手脚,那我和他也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梨泪缓缓点头,低语道:“萧文景不怕少主你见到老王爷的尸身,不管老王爷尸身上的伤口有多可疑,他都能找理由圆过去。如果,他对老王爷的尸身做手脚或是偷换成他人的尸身,那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
墨影,沉稳道:“对于当年之事,最合理的解释是,萧文轩在掏出匕首刺死先帝后,萧文景一声惊唤,唤来了寝殿外的老王爷,老王爷也当即扑向萧文轩想要控制住他,他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因为,他只要束手就擒了也就无望继承帝位了,那他刺死先帝也就功亏一篑了,所以,他又从先帝身上拔出匕首,欲要再刺死老王爷...”
“按道理来讲,在他与老王爷争夺匕首之际,萧文景只要助老王爷擒下大皇子萧文轩,那萧文景就能获得继承帝位的机会。我觉得,萧文景绝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他也的确没有再杀死老王爷和萧文轩的必要。”
“可,为何老王爷和萧文轩还会双双命陨呢?”
“那我们照此再推理下去,倘若,萧文景看到萧文轩刺死先帝后,便已吓傻...在萧文轩第一次刺伤老王爷时,他也必会再向萧文景扑去。因为,萧文轩若想继位,就一定要将目睹他刺死先帝的所有人都杀死,这样他才能活命。”
“所以,即便他再惊恐再无措,他也一定不会放过萧文景。如果,他与萧文景之间还有一场厮杀,那受伤后的老王爷也必会上前制止...有没有一种可能,萧文轩是萧文景杀死的,然后,萧文景不想担下弑兄罪名,又突然朝老王爷刺去,如此一来也能将萧文轩之死全然推到老王爷身上...”
月华轻抚着下颚,渐渐点头道:“有这个可能,若真如此也能解释得通整件事了。就算老王爷已被刺伤,凭老王爷的体格也能爬身至萧文景与萧文轩身前...在萧文轩弑杀之心昭然若揭下,老王爷也自然会帮萧文景,绝不会去帮萧文轩,这样的话,萧文景也就有了杀死萧文轩的机会,亦有了再刺死老王爷的条件...”
云镜,摇头道:“这也不对呀...假如,萧文轩和老王爷都是萧文景杀死的,那萧文景继位后,也必会对少主赶尽杀绝啊...他又为何不杀少主,又让少主世袭下了镇北王的爵位呢?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此语一出,众人皆沉寂。
良久后,齐麟才又缓慢道:“不管当年是何情形,我们都要先查清楚父王的死因...你们再认真检查一遍...切记,不可放过任何细微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