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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长安道:无尽告别,以及诀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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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调京下,公病梁山。绝崖飞梁,山行一千。

——李商隐,《奠相国令狐公文》(838年)

一、风鄣一袖

开成元年(836年)初,堂兄李让山来信邀李义山到洛阳交游,李义山去与郑州刺史天水公作别,天水公在夕阳楼置酒为他送行。

天水公以为,夕阳楼是天下八大名楼,却不似黄鹤楼、滕王阁那般知名,只因为没有名诗人题诗,因此他想请李义山赋诗一首。

前刺史萧明文已经将夕阳楼修葺一新,李义山睹物思人,十分想念萧公。萧公原本回朝任刑部侍郎,李训、郑注二人掌权后,大量驱逐牛李党人,萧公再被视作党人,去年六月被远贬为遂州(四川遂宁)司马。李义山不知遂州究竟在何处,也不知萧公是否生头风。天空有一只鸿雁孤独地飞过,想不清它是南征还是北归,萧公就像是这只不知身世的孤鸿,自己也像是这只不合时宜的孤鸿。于是,李义山为夕阳楼和孤鸿作了一首诗:

《夕阳楼》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归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天水公说,昔日崔颢登黄鹤楼有日暮乡关之愁,今日义山临夕阳楼有不知身世之愁,此愁更胜彼愁。

别过天水公,李义山回了趟怀州河内,向母亲回报了燕台之事。去年李义山南下追寻,错过了秋试取解,母亲劝李义山先以举业为重。

圣仆告诉他,今年春试,中书舍人高锴知贡举,高公与刘梦得、柳子厚是同科进士,也与令狐公交好。近日揭榜,其中一人为兄长旧相识,正是原天平府托钵小僧蔡京。仕子们说,蔡京及第,正是令狐公的举荐。还说,兄长今次没有应试,甚是可惜。

蔡京得中,李义山很为他开心。他说,蔡京确有非常之才。

李义山在家里陪侍了母亲几日,便去了洛阳。他在李让山家附近,与一位仕子合租了一间房屋,一起读书备考。他专心经史,堂兄李让山却无端为他寻来一位女子。

暮春三月,一位昆仑奴走进洛阳一条住着很多商人的街道,在一户南墙有柳的庭院前驻足,伸手将头顶上的一张胡床扶稳,端坐在胡床上的李让山正了一下衣襟,对着庭中西窗前一处柳色四合的虚空,从嘴角浮现出一片浩瀚的笑容,吟诵起堂弟李义山风传京洛的新诗《燕台诗四首》之《春》,风光冉冉……

十七岁的柳枝姑娘独坐西窗之前盘发,她手起钗落,天然干净,但是一夜残梦,让她内心烦乱,她梦见一个老人,病卧客舟倾听风雨;她又梦见一位大叔,天真烂漫送来聘礼;最后她梦见一位青年,在她家墙上写字题诗,每一句都打动人心。但是此时,她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她听到窗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风光冉冉……咳,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柳枝姑娘心头原有一番苦闷,出处难以寻觅,情状不可言传,直到她听到墙外青年吟诵的诗,才知道有人陷入过与她一般的牢笼,有过同样的求索,她无法对人像样地倾诉,但这首诗却是她心思的披露。

她喃喃自语道,风光冉冉,东西巷陌,几日追思,娇魂不得。一颗芳心,有如蜜蜂,妖冶枝叶,无不遍寻。暖蔼迟辉,桃林以西,有女高鬟,比桃而齐。雄龙雌凤,杳之何许?丝絮繁乱,天亦凄迷。醉起也晚,斜阳若曙,入窗映帘,断梦残语。愁如铁网,绞取珊瑚,海阔天宽,不知所处。衣带无情,有窄有宽,春烟自碧,秋霜自白。研丹掰石,上天不知,愿得天牢,锁我怨魂。罗衣弃箧,单绡走起,琤琤佩玉,冷衬香肌。今日东风,不胜惆怅,化作幽光,入之西海。

数年前,柳枝父亲的运粮船在洞庭湖遭遇风浪,人船俱没。消息传回洛阳时,也是一个风光冉冉的暮春之日,那一日,春风更加温润,春光越发绵密,而父亲的魂灵则无处可寻,这是最好的季节,吹来最坏的消息。

柳枝母女向每一个见证的人询问,打听具体而微的情节,就像是蜜蜂遍历每一茎青翠上的每一朵花,但这对可怜的孤女寡母,无法合并出失事的情形。

柳枝在桃林以西远望了多日,日出东方的暖蔼笼罩过她的执着,日落西山的迟辉涂抹过她的悲凄,没有人从远方归来,她向着西来的洛河追问,死亡到底有多远?东去的逝水没有回响,无边的柳絮瞬时飞起,四方天空凄凉迷茫。

柳枝饮尽最醇烈的酒,在不知几日后一身干裂地醒来,绚烂虚弱的光线映在帘子上,一时不辨是半落斜阳还是初升曙光,转念之间,梦的断片和夜的残语无凭浮现,那是她与父亲少有的欢乐岁月,在一个断片中,父亲放下关于钱粮的计算,为她唱了一首从长安学来的歌曲,在另一个断片中,她拿起小铁铲,来到洛水渡口,跟父亲一起刨除船身的冰凌。父亲在梦中对她说了一席话,那是往生途中托之于梦的遗言,有最深切的眷恋和最简要的训示,但是她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柳枝一身伤痛坚硬如铁,一腔忧愁繁密如丝,如果将这伤痛和忧愁织成一张不知其几千里也的铁网,足可绞取河中的暗礁、海中的珊瑚,可以将父亲、沉船和真相一并打捞起来么?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海阔而又天宽,父亲,你的身体和灵魂落脚何处?

终是衣带无情,柳枝消瘦了,只有春烟依旧不问生死地碧绿着,还有秋霜无情无义地白皙着。柳枝心如丹丸,被研成碎末,可有一处天牢,将她痛苦的灵魂彻底地囚禁起来。

多年之后的初夏,柳枝从丧父之痛中走了出来,她将罗衣收起,整齐地放进箱箧之中,换上轻薄的单绡,还第一次戴上冷冷琤琤的玉佩,衬托出她肌肤玉石般的光泽,她的母亲十分欣慰,过去种种,有如今日东风,化作一抹不易觉察的幽光,消融于西方的瀚海。

柳枝深知,风光冉冉的本来情事晦暗不明,诗之本意无关她的身世,但令她吃惊的是,枝叶关情,每一句诗都切中了她的往日沉痛。

柳枝推门而出,来到庭院之中,抬头笑问李让山,好诗,谁人有此,谁人为是?

李让山欢乐地说,堂弟李义山。——愚下李让山,刚才所吟之诗是堂弟近作《燕台诗四首》之《春》。听闻柳枝姑娘精于音律,常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想必诗文也是极工的,刚才吟咏之诗,盼请柳枝姑娘雅正。

柳枝姑娘说,不敢。妾不会作诗,只认得几个字,勉强能读诗。

柳枝说完,她将垂下的衣带,用力撕下一截,打成一个蝴蝶结,然后对李让山说,让山兄,请把这个衣结赠给你堂弟,求《燕台诗四首》全诗一阅。——说完,柳枝将衣结高高抛起。

李让山凌空一抓,接取了衣结,袖藏了,说道,明日此时,《燕台诗四首》和堂弟李义山一并带到,柳枝姑娘,再会。

说完,他敲了一下胡床,身躯就从墙头一晃一晃地移走了。庭院之中,只余下花情羞脉脉,柳意怅微微。

李义山把衣结捂在胸口深情地说,柳枝,洛中里孃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呜呼,她太坚强了,太任性了……

义山所友(室友)打断他说,停,贱男就是矫情。——让山,你不要假斯文,给义山君讲点土产,否则他又要发狂小一年。

李让山说,话说柳枝姑娘撕扯衣带时,使了九分力气,外加一分我执,于是胸结和糯裙一并右移,带出一抹酥胸,某作壁上观,只见一片白光,有如千树梨花,叫人不忍直视,视其形状,恰合砚台之倒扣。是时春情春景,唯有义山弟一句诗可以形容,诗曰,池光忽隐墙,花气乱侵房。

李义山说,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袍不得知。让山兄,你看到了她直下的风流,却不曾看到她低头的温柔,你看见了一片白光,却不看见她讨诗的惊慌。——好了,你们先去忙吧,某要给柳枝姑娘抄诗了。

义山所友说,且抄去吧,最好是以毬为笔,磨精为墨。

李让山说,雇昆仑奴的钱,记得结给兄长哈!

第二日,李义山拖拽李让山早起,吃羊肉烩面,喝胡辣汤。李义山将新抄的《燕台诗四首》交给李让山,逼他仔细读了两遍,直到李让山说,全诗笔墨干净,没有错漏。李义山这才放心地将诗封缄。

李义山与李让山二人正要骑马出发,义山所友忽然冲到门外,怒问李义山道,义山君,你不是说要尽快去长安吗,到底何时动身?

李义山回头推说,且缓十天半月吧,倒也不急。说完,与李让山一起打马离开。

二人来到柳枝家所在的巷陌,经过柳枝家门口的时候,只见大门紧闭,他俩若无其事地催马向前走了,在邻近巷陌晃悠了片刻,又折回来了,方见二女立于柳枝家屋檐下,一女素衣,抱扇而立,一女艳衣,探头相望。

李义山滚鞍下马。李让山也下马了,他低声对李义山说,素衣而亭亭者,柳枝也。

二人牵马步行至柳枝家门前。曾有流言说,柳枝姑娘是醉眠梦物,不事装扮,不修边幅,野性风流,但出乎李义山意料,眼前的柳枝姑娘却是十分的清新精致,显然是经过了一番雕饰,她还特意系着那根断头衣带,裂缝处的线头若有所寻。

柳枝姑娘脉脉凝视着李义山,看到李义山的目光停留在断头衣带上,便抬起右臂用手指了指他说,郎是义山君?

柳枝抬臂时,东风起于巷陌,将她右手衣袖吹起,遮住了半张脸,她不苟的鬓角微微浮起,露出少女特有的茸毛,她的双眼也不胜风力,瞬时变得迷离起来。柳枝风鄣一袖,一如犹抱琵琶,李义山的心肝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一时不免含胸收腹,他顺势一揖到底,行了个大礼说,正是,愚下李商隐,字义山。义山与姑娘一般不幸,十岁丧父,少年时,做过抄书人,还贩过舂——所谓贩舂,就是买来谷子,在石臼中捣碎去壳,变成粟米,再卖掉……

艳衣女子忍不住笑了,她是柳枝姑娘丫环,出身寒微,农忙季节还得回家帮忙舂米,见李商隐忙于解释田亩寻常活计,一时忍俊不禁,柳枝也憋到内伤,只好尽量不要看他。

李义山接着说,见笑了。义山现与同学往来洛阳、京师之间,奔波劳碌,妄求一个功名。

柳枝姑娘说,李郎家世不幸,少年清苦,叫柳枝妹妹好生感慨,然李郎历经沧桑,赋得好诗,也是快意当前。

见柳枝姑娘提到诗,李义山连忙捧出《燕台诗四首》,奉送给柳枝姑娘,艳衣女子代为收取了。

听到马嘶人语,有近邻开门探看。柳枝姑娘便说,三天后,妾和邻居要去洛水边上祭酒洗裙,祛除不祥,到时候,李郎一起来吧,妾焚好香炉等你。

义山一口答应说,好,三天后,洛水边见。

柳枝微微一笑,转身回到庭院,艳衣女子将院门轻轻掩上。

李义山仰头看了看窄巷割出的狭长天空,空气中传来神秘的木质芬芳,温润浓稠,但又坚硬异常,李义山深吸了一口气,略略平复后,拉起马和李让山一起离开柳家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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