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脱靴断镫:一位清廉刺史的星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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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期俄迫
(崔可大)至兖州,鉏灭(诛灭)奸吏十余辈,民大喜。
——宋,宋祁等,《新唐书·崔戎传》
端午那日,崔可大、李义山一行到达兖州治所沂州。官员到任,要向圣人呈递谢表,回报已到任所,行将励精图治。当日,李义山代崔可大拟就了《为安平公兖州谢上表》,崔可大喜道,义山下笔千字,定是读书五车。谢表中有句如下:
幸臣前在华州日,虔奉诏条,克宣戎律(军律),检下而羊无九牧(十羊九牧,人浮于事),驭黠而犬用左牵(空出右手,防犬伤人)……用令(因令)去任之时,大有遮留(阻留)之请。尽三属县,至万馀人,不放即途,皆来卧辙。竟稽(稽留)朝发,遂致宵奔。请于兹时,亦因(沿袭)前政,冀渐令苏息,长使谧宁。然后远访云亭,高寻日观……
崔可大到任之后,一月之间,诛灭奸吏十余人,州民拍手称快。杀奸吏后,崔可大与州民一起祭拜城隍之神,李义山作了《为安平公兖州祭城隍神文》,祭文中有句如下:
惟神受命上元(上天),守职斯土……主张威灵,弹压氛祲(灾气)。某方宣朝旨,来总藩条(刺史)。帐中之列既安,幕下之筹敢失……
崔可大携李义山等人祭完城隍之神,便一起去赴兖州父老之宴。父老要请崔公喝软脚酒,崔公推托了很久,如今恶吏已除,城隍已拜,民心已安,终于可以与兖州父老共饮一杯了。
宴席之上,父老准备了无数时鲜,其中一道正是于陵(山东邹平)特产——般肠竹笋,此笋肥肠一般柔嫩,食之鲜美,众人赞不绝口。李义山是初次食用,也觉得余味清雅,只是想到这尖尖幼笋不能长成凌云修竹,实在是心中不免遗憾。
父老们说,这于陵竹笋,在嫩壳香苞之时,就要剪折出林,方能如此美味,只可惜此等珍异,虽在集市上贵如黄金,但是不曾入得诗文,因此世人不知。听说崔大夫麾下诗家济济,恳请为此笋作诗一首,以传之四方。
崔公笑道,那就有请义山从事为父老赋诗一首。
父老们请了笔墨纸砚。李义山当仁不让,作了一首讽喻诗:
《初食笋呈座中》
嫩箨香苞初出林,于陵论价重如金。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片心。
李义山作完诗,呈交座中父老传阅,义山不忍剪,众人也不敢议。传来传去,父老中有工诗者赞道,义山从事,不仅是以笋入诗,更以己入诗,此诗必能流传。
众人这才齐声附和道,能传,能传。同饮,同饮……
席上不只有鲜笋,更有诸多海产,与冰鉴一起运来,崔可大在父老推介下,一一尝过。
三日后,六月十日夜,崔可大突然呕泻不止,直到无法站立。雍衮二子寻来两三位名医师,一众从事也连夜齐聚。
医师们把了脉,急翻了方书,低声议了片刻。医之长者说,刺史染的是霍乱,请诸君速戴面衣。
有女眷裁了鲁缟,分发给众人,作为面衣。李义山系上面衣,遮蔽了口鼻,为崔可大清理污秽。很快,医师们制了汤药,雍衮二子侍奉崔可大服用了,但是不见好转。
天明时,医之长者说,病已入两胁,恐药物不济。
六月十一日辰时,崔可大卧榻而不能起,呼吸愈见急促,神智间或不清。崔可大唤李义山上前,用尽气力发出一句喉音,从事,李义山,请代刺史,草拟遗表,以呈……圣人!
李义山不觉泪如雨下,崔雍突然瑟瑟发抖,不能自持,崔衮则打地而哭。李义山拭了泪,抱住崔雍的肩膀说,雍弟,不要怕,吾等皆在,看好衮弟。
团练判官杜胜说,义山,某为你磨墨。
观察支使李潘说,义山,某为你展纸。
观察判官赵晳说,义山,某能做什么?
李义山拱手说,多谢三位。然后,捉笔写道:
《代安平公遗表》,臣某言:臣闻风叶露华,荣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长之数难移。臣幸属昌期,谬登贵仕,行年五十五,历官二十三。
李义山写完一节,拿到榻前,示与崔可大道,刺史,文若不通,瞠目即可,文若可用,闭目以应。
崔可大看完,闭目稍息。李义山转身再写,一一示与崔可大,崔可大无不同意。及至兖州军事,李义山问过诸位同事,杜、潘、赵三人皆说,唯愿送崔公最后一程,以报知遇之恩,只有团练巡官卢泾愿意留任兖州。李义山报与崔可大,崔可大闭目允了。
李义山写完,监军使元顺通也赶到了,卢泾为元监使系上面衣。元监使上前问候崔可大道,崔公,还好么?
崔可大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长吁一口气。元监使叹道,本监常说,不能吃野味,奈何兖州百姓,无人肯听。这些土人,如今可把崔公害苦了。
李义山施礼道,元监,遗表已草成,请元监过目。
元监使说,同事们都在,李从事不妨当众读来。
李义山读道:
臣某言:臣闻风叶露华,荣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长之数难移。臣幸属昌期,谬登贵仕,行年五十五,历官二十三……抚躬而气息奄然,恋主而方寸乱矣。臣某中谢。
况臣素无微恙,未及大年……志愿未伸,大期俄迫。忽至今月十日夜,暴染霍乱,并两肋气注。当时检验方书,煎和药物,百计疗理,一无痊除,至十一日辰时,转加困剧,渐不支持。想彼孤魂,已游岱岳(泰山);念兹二竖(雍衮二子),徒访秦医(京医)。对印执符,碎心殒首,人之判此,命也如何!恋深而乏力以言,泣尽而无血可继……
臣当道三军将士,准(依据)前使(前节度使)李文悦例(事例),差监军使元顺通勾当(主管)讫。臣与顺通,近同王事,备见公才,假之统临,必能和协。其团练、观察两使事,差都团练巡官卢泾勾当讫。臣亦授之方略,示以规模(模范)。伏惟圣明,不致忧轸(忧虑)。
臣精神危促,言词失错,行当穷尘埋骨,枯木容身,蝼蚁卜邻,乌鸢食祭。黄河两曲,长安几千。生入旧关,望绝班超之请;力封遗奏,痛深来歙之辞。回望昭代(美好当代),不胜荒惙(凶危)眷恋之至。谨差某奉表代辞以闻。
李义山读完,众人都落了泪,打湿了面衣,元监使更是哭出声来,只有崔可大轻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元监使擦干了泪,说道,诸位同事,本监失仪了,李从事作的遗表,极之哀伤,感人肝肺。
他转而对崔可大说,某与崔公共事一月,能得崔公称赞,顺通平生无憾了。雍衮二子尚未成年,某一并报与圣人知,朝廷定有优待,崔公不须担忧。崔公,可还有心愿?
崔可大又闭下双目。元监使说,遗表用印吧。
李义山代崔可大盖了刺史印,将遗表交予元监使。
元监使持表验了印,对卢泾说道,卢泾,随本监前去安抚兖州三军将士。他转而对崔可大说,崔公,你且安养,顺通先行别过。说完,元监使持表,携卢泾匆匆离衙。
午时,崔可大的喉头发出蚊蝇般的微声,他唤了雍衮二子近身,又唤了李义山、杜胜、李潘和赵晳上前,他抓住雍衮二子的手,推放到李义山等四人的手中,却再也发不了声。
李义山大声说,崔公托孤之意,吾等了然于心,既已受公恩遇,定当不负公托。
崔可大紧闭了双目,任凭雍衮二子高声呼唤,已经无所反应了,不久之后,他便完全没了气息。
时值盛夏,元监使担忧霍乱传播,便命人连夜装殓了。李义山也谨遵医嘱,在衙堂天井,与雍衮二子一起,烧掉了崔公的全部衣物用具。
李义山一件又一件,往火中递物,忍不住悲从中来,他自问道,从前父亲从公早逝,后来处士叔伤父早逝,如今重表叔染疫早逝,家族中已经再无可以倚靠之人。如此,以后又当向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