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宋华阳:贡院荆棘和华阳观眷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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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二回来
李义山独自回到天平,仍在令狐壳士幕中担任巡官。到了四月,令狐壳士治理郓州正好一年又半载,已是政绩卓著,更兼户增人众,韦正贯等僚属和天平父老联笔呈文,吁请令狐壳士刻文以记。恰好天平节度使厅壁西侧有前刺史记,东侧虚白以待很久了,令狐壳士一直觉得那里缺点什么,但又没有想好如何增补,如今众僚和父老相请,正合令狐壳士心意,他推辞一番,便让李义山草拟书信,请故人刘梦得作文以记,刘梦得已出任礼部郎中,在朝中风头正健,合当此任。
李义山写下了令狐壳士的受命和履任,以及天平的治理和变化,令狐壳士亲自润色、誊写并驿传。当月,天平便收到了礼部的急递回文,正是刘梦得的《天平节度使厅壁记》。
令狐壳士如获至宝,捧读再三,还让李义山对着众僚属诵读了一遍。他已经六十六岁了,听到老友的称赞,就像是受到表扬的学生,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羞赧。令狐壳士很喜欢刘梦得的那一句,“公之来思,如古医之治剧病,宣泄颐养,气还神复。”他说,梦得公知吾治理之道也。
李义山则更注重一句不事文采的话,“凡革前非:罢(减免)供第(供奉)无名钱岁(年)钜(巨)万,菽粟如之,锦缯且千两;去(废除)苛法急征毁家偿租之令,故流庸(流民)自占(占地入籍)四万室(家)。”十年前,少年义山千里扶灵回到荥阳时,一家人无田无籍,也是如同这数万流民一般。李义山深知四万室的困苦和令狐壳士的功德,他经办工匠书丹于壁事宜时,一笔一画都极尽精校之功。不几日,厅壁的丹书落成,天平府广邀仕子入衙摹写,成为天平儒林的一时盛事。
李义山公务之余,剪尽窗烛,全力备考。当年秋天,李义山又在天平取解,之后他揖别令狐壳士,再次踏上了漫漫长安道。途中,他特意去了一趟玉阳山,跟过去的自己作一个正式的告别。
他先是拜别了师尊,师尊告诉他,公主年岁渐长,不堪山中湿冷,已于前年冬天,回到长安城了,现在永崇里华阳观清修。
李义山又见了道友清都刘先生,提到公主,刘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公主有一位贴身侍女,名叫宋华阳,也是贫道的甥女,她十分喜爱你的诗。她随公主到长安后,来过一封书信,忆及了山中岁月和诸多道友,最后讨要你的新诗。话说你离开洛阳去了天平之后,玉阳山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了,吾等又不会作诗,只好回了她两首玉阳山青辞凑数。李义山要看一眼宋华阳的书信,刘先生却说,后来她便不再回信了,原来的书信也不见了,也许是当作了青辞,烧给了天尊吧,华阳虽是女冠,却生得明媚繁悦,举止如同君子,想必是不会计较的。你这次去长安考进士,不妨去寻她一叙。李义山虚应了下来。下山之时,刘先生却交给他一封书信,并说道,玉阳山道士,有家中贫苦者,从前多受公主恩惠,对公主感念尤深,他们听说你要去长安,便请师尊代写了这封书信,托你送给宋华阳,再转交给公主。李义山实应了下来。
李义山一到长安,便直趋务本坊国子监,拜见了令狐子初,令狐子直在门下省弘文馆散值后,也从大明宫跑了过来。
李义山向令狐兄弟陈述了令狐壳士的近况,以及天平的政事,令狐兄弟听说令狐公尊体无恙,天平府政简民留,无比欣慰。令狐子初请李义山在国子监暂居三日,以备兄弟俩不时询问。三日后,令狐兄弟拟了家书,请李义山看过,并无不妥,才放他出去。
李义山此次来京,是自行赶考,已得令狐公衣装,不便再叨扰令狐兄弟。他请教令狐兄弟,长安城何处租房,适合备考?令狐子直说,永崇里华阳观,外地仕子多在观中租房,清静方便。令狐子初说,(白)乐天公有诗云,永崇里巷静,华阳观院幽。轩车不到处,满地槐花秋。华阳观是个好居处,二十五年前,乐天公曾在观中备考制科,考得第二名。
李义山听从了令狐兄弟的建议,他踏着满地的槐花,来到了清幽的华阳观。
知客道士看了他一眼,头也不抬地说,举子,一人间每月三贯,二人间每月一贯半,三人间每月一贯,月头付租,不能造饭。
李义山说,来个一人间……不知乐天公曾住哪间?
知客道士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了光,神气地说道,乐天公住过的那间,观中每月十贯,长租出去了,租者又转租,也不知在谁手上,那间房灵验得很,住过的仕子,快则当年,慢则两三年,无不登科,举子要是想住它,接些白公文气,贫道帮你问问,不过这租金嘛,却是按日收取,每日一贯。
李义山说,不必劳烦了。
知客道士眼里的光暗淡了,他低头查验了李义山的取解文书,记下了他的籍贯姓名,让李义山付了三贯钱,最后丢给他一把残破的锁钥,上面刻画着房号。
知客道士说,每月初一交租,不得携女子同住,家书代收代寄,也在此处。有事请指示,贫道俗姓郑。
李义山说,都记下了,多谢郑道士。
李义山一日浆洗,一日采买,第三日问候了左邻右舍的举子,终于安顿下来,他捡阅箱笼,看到了那封玉阳山道友的书信。
李义山又来到知客处,对郑道士说,郑道士好,某有一封信,是给宋华阳真人的。
郑道士抬起头来,却不接信,只把李义山打量了一番,悠悠地说,华阳观的举子,个个都想给宋真人寄信,宋真人有指令,本处一概不收。
李义山说,郑道士误会了,这是玉阳山道友写给宋真人的信,上面有玉阳山的封缄。
郑道士接过书信,仔细看了封漆,这才收了书信,拱手道,贫道代宋真人谢过李举人。
三日后,郑道士亲自上门,交给李义山一页明文书信,书信曰:
李解元,尊体安好。玉阳道友不尽思念,令公主叹息垂泪,公主已去信玉阳山,尽舍本年利钱,以济山中寒苦。李解元不辞辛苦,千里传书,故邀于今日申时,乾坤之间,银杏树下,饮茶相谢。女冠宋华阳,即日。
郑道士说,道士在乾宫作息,女冠在坤宫起居,两宫之间,有一棵大银杏树,李举人申时自去便可。
李义山先去观中汤池沐浴,然后焚香抄诗。将到申时,他以长页作底,首页全部裱糊,贴在了卷首,从第二页起,鳞次向左,裱贴在底卷上,最后卷起来拿金色丝线捆了,这就做成了一册旋风诗卷。
他手持诗卷,来到银杏树下,两三位青衣女冠忙作一团,她们在树下石桌上,摆满了瓜果,沏上了清茶,然后侍立一侧。
正是申时时分,只见古观斜阳,千万金叶,一位青春女冠自坤宫快步而来,她身着青纱之裙,头戴飞云凤冠,身后跟随着一位年少女冠,黄裙而莲冠。青春女冠来到李义山眼前,未言先笑,一副秋阳为我的样子,她与那年少女冠一并长揖道,贫道宋华阳,携妹妹宋少阳,见过李解元。
李义山回礼说,前玉阳山道士李义山,见过华阳真人、少阳真人。
见礼毕,宋华阳姊妹邀李义山入座饮茶。宋华阳说,公主近来抱恙,拒进汤药,昨日看了玉阳山来信,哭过一回,拟了回书,便欣悦起来,开始服药,公主和同道们都很感激李解元。——李解元,请饮茶。
李义山饮了清茶,说道,举手之劳,不必挂齿。小子在玉阳山上,不知有宋真人,没想到,下了玉阳山,去年在天平府,听闻了宋真人,今年重上玉阳山,又听闻了宋真人,如今来到玉阳观,四方仕子,无不称羡宋真人。
宋华阳听闻后执杯大笑,在乾坤宫间来往的道人都停下脚步,向树下张望。宋华阳说,公主王者荣耀,侍从璞玉生辉。吾等借了公主的光芒,都是些虚名。倒是李解元,却是玉阳山的传奇,都说李同道下了玉阳山,得了乐天公、令狐公的赏识,前途不可限量,玉阳山上有仕进之心者,个个羡慕李解元。
宋华阳说完,低头饮茶。少阳却道,听你们说话,真是“咳唾足以活枯鳞,吹嘘可用飞穷羽。”(唐,魏征,《隋书·儒林传·王孝籍》)你们在玉阳山上,学的是道家吹嘘之术吧?
宋华阳听了她的话,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笑到喷茶,她咳嗽了两声,嗔笑道,少阳妹妹,不得妄语。
少阳道,李解元,你手中诗卷,是要送给姐姐的吗?
李义山赶忙起身奉上诗卷,说道,小子写了几首新诗,还请宋真人改正。
宋华阳躬身接过,入座之后,忍不住想要先睹为快,少阳却伸手夺了过去,代为收取了。宋华阳道,在玉阳山上,读过《曼倩辞》,到长安,看到了《韩碑》,贫道无不喜欢,现在又收到了李解元的新诗,看来今晚要夜不能寐了。
少阳道,那也是为了伺候公主病体,不敢交睫解衣。
宋华阳莫名地红了脸,低语道,少阳妹妹,怎么就说到“解衣”了?——话说这夜不能寐,贫道想起一件往事:玉阳山有东西两峰,你们道士在西玉阳,吾等女冠在东玉阳。冬夜寒冷,就有西玉阳的道兄睡不着,跑到观外,对着东玉阳,学那阮籍长啸,呼啸之声回荡在两峰之间,如狼似鬼……
李义山掩面道,不瞒宋真人,小子也曾喊过几声。
宋华阳一笑,继续说道,有一夜,贫道就被那啸声吵醒了,贫道当时年纪虽小,但是岂甘示弱,贫道披衣而起,跑到峰顶,对着西玉阳,就大声啸叫了回去,这一声长啸,便惹得玉阳山天下大乱。西玉阳的道兄们,听到回应,欢呼雀跃,对着东玉阳,一直啸叫到天明,东玉阳的女冠们,都被吵醒了,又气又恼,对着西玉阳,也回了无数吼叫。第二日,公主找到源头,罚了贫道两鞭,如今背上还有痕迹呢……宋华阳说到此处,扭头看了一眼肩背,轻叹道,还是少年时,多欢乐。
李义山也想起些山中故事,没来得及张口,却听到少阳说,姐姐,该回去煎药了。
李义山见状,起身拜谢说,谢华阳真人、少阳真人赐座饮茶。
宋华阳言有未尽,但也离席回谢说,谢李解元赠诗,贫道和妹妹先回了,李解元请自便。
宋华阳随少阳转身离去。夕阳西下,余晖穿林打叶,落在宋华阳的玉颈上,李义山只觉得满目金翠耀眼,器服精华,一时间心灵感荡,如浮如坠,他遭受过无尽的苦痛,也经历过罕有的恩遇,但是都不如这一抹玉颈余晖让他内心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义山听到树下侍立女冠笑道,李解元,宋真人回宫许久了,你再站一会儿,天可就黑了。
李义山听到女冠笑言,勉力在震动中站稳脚跟,说道,辛苦女冠姐姐们,小子告辞了。
笑言女冠拉住李义山,拿篮筐装了瓜果剩茶,递给李义山说,李解元,带回去给仕子们分食吧,读书更比修仙苦。
李义山谢了笑言女冠,携食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