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半夜传衣:大唐的赏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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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人衣白
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
——李商隐,《奠相国令狐公文》(838年)
李义山与钱粮守官赴濮州督办赈荒事宜,濮州在天平治所郓州正西方,相距八十里,李义山等人朝发夕至。
到濮州后不久,李义山发现当地粮米收发太慢,原因是,赈荒公文的上传下达,合规有余而通畅不足。粮官收储遇到困难,经办军士报到本州,先经司马核过,然后报告刺史,再由州内发出文书,驿传送到天平节度府,又是先经节度司马阅过,然后报节帅令狐公批示,再由节度掌书记拟定回文,最后驿传送到州县,如此一来,哪怕是一件小事,快则三至四日,慢则六到七日,才能有所寸进。李义山身为巡官,恰好直接奏事,濮州但有不决之事,他便当即拟文,州县如无异议,向晚时分,他便驱车出发,夜行八十里,赶回节度府,令狐壳士早起公务,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李义山,李义山得以优先奏事,令狐公口头作出指令,李义山书写用印,然后转身驱车回到濮州。如此,濮州赈荒之事,总能隔日即办。
李义山在濮、郓之间往来次数一多,官道沿途的村镇便都知道了。每当夜寒人静的时候,百姓听得一马一车惊梦而过,便是节度府巡官李义山在为饥民而奔走。
岁除(除夕)那夜,李义山留滞濮州,他先在府衙陪刺史、司马等人饮到尽兴,然后包了残杯与冷炙,来到粮仓,对几位守仓老军士说,老哥哥们,刺史和司马命小子送些酒肉来,粮仓不许用火,多食些酒肉,暖暖身子。
为首的老军士说,刺史、司马哪里记得吾等,倒是李巡官有心了,巡官不嫌弃的话,同饮一杯怎么样?
李义山说,老哥哥,说哪里话。同饮,同饮。
李义山又与老军士们饮至夜深。州县粮仓空空落落,一二人留守足矣,只因为管着粮仓吃得饱,回家过年还要占口粮,老军士们便不能回家了。酒喝得多了,李义山便起了众多思念,他想念远在荥阳的母亲,幸好弟弟圣仆能堂前尽孝,今年的春联定是圣仆手写的;他想念玉阳山上的永道士、彭道士、白道者、清都刘先生,还有公主,今年自己不在山上,写给神仙的青词会否失之平淡?他想念令狐公和天平府的同僚,今夜的天平府一定是高朋满座,是郓州最喧闹的所在;他想念远在长安的令狐子直,虽然春试将近,但是子直兄今夜一定是胜友如云,他肯定想不到义山在下州的粮仓,与老军士们惨淡共饮……
李义山想到这里,举起酒杯微微笑了,城中忽然传来绵延的爆竹声,天也在一瞬间明亮如新了。李义山和坐卧的老军士们都站了起来,四散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互致问候,人人都沉浸在新年的欢喜之中,无论过去一年,希望多么稀少,困苦多么沉重,都过去了,如今已是大和四年(830年)的元日了。
元日之后,李义山继续在濮州乡野巡视,他走村串户,开缸揭锅,查看饥荒,直到正月底,濮州发完全部粮米,他才告别父老,回到节度府。
二月中旬某日,驿差忽然送来无数信函,交付之后却不离去,还大声讨要赏金,声震屋宇,李义山出来处置,只见诸多信函中赫然夹杂着一封“泥金帖子”。
所谓泥金帖子,外封及内文都是以泥金书写,帖子并不封缄,经手之人可以取阅,专用于新科进士家书报捷。这是李义山第一次见到泥金帖子,他颤抖着手打开帖子,正是令狐绹的喜报,令狐绹在喜报中说,本年礼部取额二十五人,其居之一;状元为江南人宋邧,少年时与杜牧交好。
李义山不待看完,便让驿差略等,然后拿着泥金帖子跑进大堂,大声说,令狐公,子直兄中进士啦!
令狐壳士大喜过望,重赏了驿差,一众僚属们闻声而来,纷纷祝贺令狐公。令狐壳士携李义山及众僚属向西遥拜了圣人,又与令狐纶等家人向北遥祭了先祖,之后更让令狐纶准备一场酒宴,他要与众僚属同乐。
令狐壳士宪宗时曾为右相,同僚知交遍布京洛,来函中还有很多友人的贺信,包括洛阳的白乐天和刘梦得。欢宴之际,在令狐壳士的许可下,李义山大声念出乐天公和梦得公由衷地溢美,并将二人的文墨赠予众僚属传看欣赏。令狐壳士豪放地饮下许多杯酒,这位六十五岁的老人,高兴得像一个孩子,李义山第一次看到令狐公如此奔驰而自在。
次日,令狐壳士酒兴未尽,在书房执樽而饮,唤李义山前来。
李义山一人衣白,来到节帅樽旁,令狐公重读书信,命李义山代拟回函,待到日落之时,令狐纶前来收集书信,交付驿传,间或又有贺信送来,令狐壳士读完,每每大悦,立时更饮几杯。
一时,令狐壳士问道,义山,子直信中所说,新科状元少年时与杜牧交好,杜牧者,何人也?
李义山说,杜牧,字牧之,是长安万年县人,杜佑之孙。
令狐壳士问,可是德宗、顺宗、宪宗三朝的良相杜佑?
李义山说,正是杜相第三子之后。——这杜牧年方二十七岁,大和二年进士,今为门下省弘文馆校书郎。此子身负经略之才,好为兵法作注,为人性情刚直,不拘小节,诗赋俱佳,近来名动长安,其家世、风度及诗文,叫长安仕子们好是追逐仰慕。
令狐壳士说,比子直还要小一岁,他可有诗文传诵?
李义山说,有《阿房宫赋》一文流传,小子记得不全,试为令狐公诵之。——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李义山抄过此文多次,自是背得一字不差。
令狐壳士听毕,叹息说,大唐自白乐天之后,忽然冲出此等人物,某竟不知。
李义山也慨叹说,若今生能与此等才子同侪,小子平生心愿足矣。
日间,李义山陪同令狐壳士草拟回函,夜晚则独自燃灯誊抄,一直到三更方歇。就这样,李义山忙到第三日深夜,抄完最后一封回函,不觉气力散尽,就势躺平在地,恍然放空。忽然有滚石檑木的声响从屋顶上方传来,李义山无力细辨,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犀利的雨声。李义山惊坐而起,听了半晌,满心欢喜,久旱遇甘露,天平的饥民有希望了。雨没有停,李义山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春夜喜雨下到天明才歇,李义山步出城外,取了濡湿的土块,呈给令狐公及诸同僚查看,众人一片欢喜。
钱粮守官报说,令狐公,今晨街巷已有传言,说是令狐公的廉行感天动地,三清道祖显灵了,助子直公子登科,为天平百姓降雨。郓州父老拟请令狐公大设醮坛,拜谢道家诸圣,祈祷十雨五风。
判官韦正贯附议说,道教本为大唐国教,且本地风俗一向如此,只要醮坛一设,城中男女尽出,奔者不禁,戏谐欢乐,下州百姓也闻讯而来,近坛开市,售卖山货,如此,城中人增一乐事,乡下人多一收入。
听到开醮也是开市,令狐壳士当下便应允了,他说,既是父老欲请,必是民心所归,本帅容许修建醮坛,但是节度府不出钱,醮坛所需青石松木,向各道观、寺庙借取,至于劳工和施粥所费,由官员和父老捐金,捐金十贯者,本帅亲书其名,刻石而记,再由道者为其诵经一卷,以祈长生。
钱粮守官说,既得节帅许可,借物设坛,募金施粥,集会也办得成。倒是还有一个情节,提前报与节帅知,话说这醮坛成败的关键之处,在于领诵道经之人。
令狐公说,那是当然,不知天平,哪一位得道大德可堪此任?
判官韦正贯笑道,节帅,属官对此事略知一二,守官想说,领诵之人不必道行最高,却须为一绝色仙姝,惹人留连,叫人遐想,引致街谈巷议,弹射臧否,如此才能观者如堵,大集乃成。
令狐壳士叹道,本帅知道了,这便是,官人搭台,美人念经,市人看戏,乡人卖货……
李义山说,卑职有一言,乡人可以卖货,却不得卖儿卖女。
令狐壳士说,义山说的是。——韦判官、钱粮守官,设坛一事,你们二位主办,义山曾在玉阳山上修行,熟悉道家仪轨,可作二位辅助。募金收入直进府库,设坛耗费另出府库,收支分别记账,每三日平账,须量入为出,此外,醮坛集市,不得买卖编户齐民。你们去办吧。
三人依令而行。李义山辅助主办选定场地之后,各道观、寺庙踊跃出借木石,李义山日夜监工,只用了七日,醮坛便搭建好了,与此同时,钱粮守官也物色好了领诵仙姑。开坛前夜,李义山在醮坛之下举着火把指挥工役清扫,只见钱粮守官引来一位白衣仙姑,身后还有两位青衣女冠随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