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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杨廷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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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内,紫禁城中,三月,在开春之后,大小官员开始了各自的忙碌。

正常来说,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忙于春耕的事情。

什么要紧的东西都得为这一段时间让路。

春耕是绝对不能被耽误。

哪怕是劝农诗,祭天,礼仪,这些行为,也无比重要。

户部与工部,这两个一天一地的职司,也将在此时,紧密联系在一起。

修水坝,造水车,批量生产农具,给耕牛上好用的犁。

你工部凡是这方面的花销,我户部没有不批文的。

毕竟家国一年税赋之所托全寄希望于此。

春耕夏收,夏耕冬收。

有种才有收,有收才有税。

粮食才是最根本的东西。

而问题同样也是在粮食上。

每年的藩王供给问题,官员俸禄问题,皇宫供应问题,边疆士卒补给问题。

这一系列东西,都压在国库上。

完了还要防备旱涝灾害,饥民灾民等等问题。

而正德年以来,大小起义已经破十次以上,刘六刘七那一次,更是全国性动员出兵镇压,那又是巨大花销。

内阁首辅杨廷和天天爬起来之后,往这一档子事里一瞧,头大到他至今都想不明白,当年李东阳那老......老先生,以及各位弘治朝的忠杰臣子们,怎么做到,让国库有盈余?

难不成真是皇帝问题?

可为什么皇帝都已经是先皇了,他杨廷和看着这堆事还是有想砍人的心思,而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

值庐中有人匆匆跑来,却是年迈的蒋冕,他年岁不比杨廷和年轻多少,地位也是阁老中的一员。

可匆匆这个词汇本身,就让杨廷和感到了本能的不喜。

“杨公,杨公,这新帝不日即将进京,我等该如何是好?”

“敬之,遇事还需先静气才是啊,吾等阁中重臣,养气功夫不足,如何能做一众同僚之表率呢?”

“是,是,杨公说的是,只是,次乃先皇钦点的继承人,此前,先皇弥留之际甚至特意拿出些许时间召见了他,可见此子虽然年幼,却不得不防。”

杨廷和眼神轻轻波动了一下,稍微朝蒋冕轻轻看了一眼。

“既然,已经选了方法应对,这个方法不走到绝处,敬之何以先惧呢?”

“杨公说的是,既然杨公这般说了,敬之便先行做些准备。”

蒋冕似乎就是为了问这么几句话,匆匆忙忙间,他就去做安排去了。

杨廷和微微啜了一口奉于桌案之上的茶水。

世上就是自作聪明的傻子太多,才导致很多事情,没有办法进行。

怎么那些个前人,比如李东阳,他怎么就那么好运道,能碰上刘健以及谢迁这样的好搭档。

果决如刘健,善谈如谢迁,好的办法立刻就能够得到施行,由是弘治一朝之名声才会如此动听悦耳,令人神往。

而自己,就只能碰到,薄肚皮,装小胆,还贪权的人呢?

蒋冕,他有讲两句话就忙事情去的时候吗?

如果不是胆小,何必来这里找自己寻求那一点儿可怜的安全感呢?

如果不是贪权,又何必跟随着自己去做这种忤逆皇帝的事情呢?

如果不是肚量小,又何必害怕他杨廷和畏缩不前呢?

如果不是他杨廷和瞅着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不是心中的主意已定,他蒋冕绝对不会得到任何来自于杨廷和的正面答复。

真正做官的人,就不存在正面答复这一说法,都是循序渐进的,都是不到关键时刻不甩胜负手的。

没有城府,腹中空空,也配做官?

无谋无胆,见机不上,心中少丘壑之人,休做上官!

你不拿出好前程来,凭什么叫人跟你混?

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上苍绝对不会接二连三的赐予。

那至高无上,一言决断天下的权柄。

他杨廷和仅仅只握住这国家的至高权柄不过数十日而已。

裁汰威武营,回笼宣州的金银珠宝入内库,废除皇家商店,遣散豹房。

哦,这权力太让人迷醉了。

如果能够彻底拥有这样的权力,内阁恐怕也不必要有那么多人的存在。

只要多给自己一届垂老残骸十年时光,足以成就一番足以叫天下文人垂颜的功业。

一股子略微掀起波澜的激动情绪,瞬息间被杨廷和压制下去。

他不是年轻人,即便一些充斥于心绪之中的事情,也不会扰乱他的心弦,这就是养气了。

气养于胸怀,沉淀于心,由是平心而静气。

相比较于自己,自己的儿子杨慎在这件事上做的就非常不好。

教导过多少回,那从骨子里散发的傲,从笔锋里透出来的意气,几乎能穿透过他用的案牍,戳到地面上去。

即便成了家,有了孩儿,他也还是没有那种想要去沉淀的意思,有时候叫杨廷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杨廷和发觉自己思绪发散的太过厉害,又微啜了一口茶水,思绪便又重新集中起来。

天气寒凉的厉害,这种关于权力的斗争将要掀起波澜了,接下来这件事情,皇帝肯定不喜欢。

而有反抗便一定会有争斗,争斗的核心必然是权力划分。

这是一种悲哀,可也是王朝最基本的事情。

派系,权争,党政,皇帝厌恶,其实朝臣也厌恶。

但又不得不做,你只要是想做一点儿事情,就肯定会陷入到这三者的泥潭中去。

他杨廷和宦海沉浮,历经三朝,一生其实就是在争权夺利中度过,真正做出事情的时候,可能只占人生的二分之一。

可就是这二分之一的做事时间,铸就了他杨公的名望。

而似蒋冕,毛纪这样的人,可能就连二分之一的时间都没有,却也被人尊称一声蒋公,毛公。

相比较于这些人,杨廷和更希望能拥有更好的搭档,比如杨一清。

但是,话又说回来......相比较杨一清,他更希望朝堂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正是因为声音太多,人太多,不同的建议太多,不同的想法太多,才会导致国朝变成如今这副局面。

互相掣肘的朝堂,才会晦涩,凝滞,叫人寸步难行。

这并不是说谁的想法,谁的建议就是错的。

但道路万般,必须择一而行。

说实话,他甚至可以理解,已经故去的先皇帝,他的学生,这些年练兵打仗的政策。

单单从政令的角度来看,将野心一年比一年大的小王子,以及蒙古诸部驱逐出北境,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一场拥有足够震慑力的战争,能够为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平静打下基础。

宪宗皇帝就是这么干的,天下人都小瞧了那位陛下,只被他混乱的后宫,残酷的西厂,自私的皇庄蒙蔽住了眼睛。

几乎是个文人,都会认为,那是一个昏庸的皇帝。

但真正自成化皇帝时代慢慢走过来的杨廷和却知道,那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陛下。

他的成化犁庭就非常能够见识到一名皇帝的功底。

不做则已,任尔来去,做则做绝,犁庭扫穴。

整个建州三卫几乎被屠干净了。

只要是个听闻过这场战争的人,都觉得宪宗皇帝残忍嗜杀。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么多年了,无论北边有什么动静,边疆怎么不稳固,建州女真部落那边的人,你是听不到一丝一毫消息的。

可以预计,他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将处于食物够吃的状态。

就连寒冬的白毛风,能饿死牲畜的寒冬,也不能让他们出现饥荒。

很简单的道理,人少了,东西就够吃了。

因此,杨廷和可以理解皇帝建功立业的心思,可以理解为国家,在边疆与敌人战斗的做法,甚至你皇帝本人亲自带兵跟人互砍,都是可以理解的。

太祖,太宗,宣宗就是亲自拿刀和人互砍的好手,他们每次出征都是奔着灭人全家去的,这就是正面榜样,后来皇帝要学,就麻烦你学个全套的。

不能草草了之,不能准备不充分,不能什么话都不听,愣头愣脑就上了。

有的地方,自己那位已经过世的学生做的很不错,比如学习兵法,比如练兵,比如边疆兵卒与京城团营换防以增强战斗力。

而在应州战役中的表现,证明了他的准备没有哪个是用不上的,全是正确,且充分的准备。

可其余的地方,自己那位皇帝,又展现出了诸多缺点。

他的三分钟热度,以及贪玩好耍的特点,在应州战役之后,表现的淋漓尽致。

既然决定了做过一场,那这一刀逮到机会了,就非得从天灵盖劈到地涌穴不可。

不能顾及士卒伤亡,甚至你皇帝本人既然选择了上马杀敌,那就不要顾及生命,跟他拼命再说。

机会难得,一名皇帝,最基本的素质就得有贪婪这一项,哪怕是杀死一个人的功劳,这个人的人头也得是达延汗,才配得上你朱厚照多年来的坚持。

在杨廷和看来,小王子兵马,死的人数少于一半,受的损失少于一代人的休养生息功夫,那都不能被称之为胜利,那就得叫劳民伤财。

因此他会毫不犹豫的就将一切关于应州大捷的相关内容泼墨抹黑,能如何丑化就如何丑化。

目前国朝已经没有多余的银子再进行战争行为了。

国库没有,内帑,就算是有,也不能有。

必须要让朝廷法度稳住,解决各地流民,流寇之害当为第一要务,再劝农桑,适当减少一些各地税赋,让下面的先缓一口气再说。

杨廷和再度微啜茶水,因为天气寒凉,春暖虽绿大地,却没把北风消净,因此,寒冽之意仍旧让杨廷和感觉到了一阵想要缩手缩脚。

年年都有冻死的尸骨,这种尸骨在京畿地区也时常能够看到。

伐柴烧炭者冻毙于山野,失双亲之幼童冻毙于破屋。

而这,又是不能去管,不得去管的事情。

国朝没有余力照顾这些人,国家的力量就这么多,或者说国库内税赋需要预防的事情太多了,而能被冻死的这帮子人,属于根本不需要施舍太多顾及的那一类。

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收束住社会上层,不让其触角乱伸,就能算是一朝良臣,一朝明君了。

而杨廷和的目光,如同许多睿智首辅,拥有超绝远卓目光的诸多前辈一样,他的目光在更重要的问题上。

比如日趋严重的起义,比如愈发多的流民正转变为流寇。

人没饭吃,就会造反,这是毋庸置疑的问题,可国朝历经百年,正是不断朝着这个深渊滑落。

除了铁腕与血腥,这种现象几乎不可能被任何其他手段制止。

十年寒窗,能有几个冲着为国为民不为家去的?

十年寒窗,若是我秀才不如平民,举人不如秀才,进士不如举人,我读书有个屁用?

远的不说,就说他杨廷和,如果没有一帮子徒子徒孙支撑,你能做个屁的首辅?

而他们利用职权之便,为家族谋地产,田宅你敢阻止吗?

那不是在刨根?自掘坟墓?

你杨廷和总是要退休的,到时候,旁人上位之后,你杨家接下来日子怎么过?还能不能过?

但,问题该怎么解决?

眼睁睁看着?不,那是绝对不妥当的行为,学刘瑾那疯子,直接把什么都捅一遍?

那是找死!自己敢这么干,绝对没有刘瑾坚持的久,自己的徒子徒孙们就会是第一群捅刀子的人。

不会有人心甘情愿奉送上自身的利益。

在大部分上层家族势力的眼中看来,自身的利益好比身上长的肉,不会有人存在割肉饲民的精神。

这点,即使连自己,也是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不因首辅身份而高尚或卑劣半分。

杨廷和皱了皱眉头,第四度饮茶,茶水已然半凉,饮之却是半失茶水之味,吞而无苦,吐而无甘。

他心肠冷硬,腹中又有百转千回,不忍一啜,泼洒出去,落于尘灰之中,却是捏杯腕紧,泼而未尽,犹有数片残茶,数滴凉水留于杯中。

杨廷和眼底心绪尽收,任何浮在表面的东西都不曾出现过一般,宛如老僧入定。

正德十六年三月底,兴王,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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