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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阁楼之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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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斌见朱厚熜想通了,自己脸上也终于展露出笑容来“咱们在说方正峦的这件事情吧,按照我的看法,先生这个事情,终究也只是一份职业而已,这与农人侍田,铁匠打铁,镖局接镖甚至商人行商,在本质上都没有什么不同。”

朱厚熜立刻摇了摇头,摆出不同的意见“阿弟,这不对,先生,绝对不只是一份职业而已,所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这是欲求学,欲上进,欲治天下的引路之人,怎可用区区职业二字一概论之。”

王阳明立刻赞道“这点,我与他看法相同,你当明白,先圣孔子另外一层称呼,可是叫作至圣先师,圣人也是教化三千弟子,广收门徒,其所思所想传诸后世,这才有儒家之学的兴盛。”

“兄长你说的乃是先生的作用,先生您说的则是儒学的演变历程,这与先生这两个字,并不关联,我且问你们,先生授业,是否要收束修?”

“自然是要的,先生也是人,不收束修怎么生活?”

“这和铁匠打铁修补铁具获得做工钱,和农人侍弄农田获得果腹粮,桑农养蚕换取升生丝钱,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吗?”

朱厚熜挠了挠脑袋,但王阳明立刻接口便道

“我认为有,事农者,饱腹两三人,事百业者,饱四五人,而为师者,授业者也,传淑世之道,活命者万千,这应当是他们最根本的区别。”

“您说的是结果,且是求学者中志向高远之人所求的最终结果,而非授业者最终追求,授业者,如方正峦者,鄙薄之辈也,如吾师周清,尽职尽责者也,又如您,寻救世良方,传诸众人者也,由此可以知晓,都是以教书匠自居,其人却各有不同,可您王先生的教导是教导,他方正峦的教书就不是教书了吗?可见,先生这一词本身,与道德,与操守是挂不上勾的,这只是一份,能够读书认字之人就能够当的职业而已。”

朱厚熜当即回道“可照你这般说,若是一心思诡谲,甚至以祸乱天下为志的人,欲要将志向传授四方,不也可以被管以先生,师长这样令人尊敬的名号?”

“是的。”没想到,陆斌居然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继尔又道“这样的例子,古时候就有了,例如战国时期的苏秦张仪,都出自鬼谷子门下,分别学会了合纵以及连横的道理,这种截然相反的学问,令六国先结合以抗秦国,后四散而内耗,这样的学问,难道不是对天下统一有害的吗?可是因为使用的人不同,因为其人志向与抱负也不同,因为其丰功伟绩也不相同的缘故,导致苏秦,张仪以及鬼谷子的事迹即便过了一两千年还是有人在传唱。”

朱厚熜终于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来“不对,不对,古来农桑人,百业者多,而识文断字者少,由此可见,百业之道易,而求学之路艰,但自古以来,向往百业者甚少,而求学问道者甚多,由此可见师者之重,重于其他。”

“这难道不是因为百姓生活的负担过于沉重,导致无数百姓想要从被压迫者,转变为压迫者的缘故吗?读书人,只要拥有功名,便是人上人了,这是不对的,因为人与人之间没有太大分别,读书认字,也不比其他事情更加高贵,也不比其他的事情更加困难,真正在人们眼中高不可攀的,乃是儒学教条下读书人的特权,以及儒学捆绑的官老爷才对啊。”

“为何,普通读书人,在你口中也是所谓的压迫者?”

“兄长,这是以前我们就谈论的事情,所谓土地兼并中的其中一项,就是拥有秀才以上功名的读书人持有量土地,却不缴纳赋税,可国家是不可以没有税赋的,收不上来的田地之税,只能朝最下层,需要缴纳税赋的百姓身上去取,百姓担子越重,却只能瞧着,拥有大量田产的人在过好日子,这就是这个国家的现状了。”

朱厚熜因为没有亲眼见识过,对此认知并不深刻,只是受陆斌影响日久,能清楚认知道,现状的不妥——至少百姓的担子不可以再加重了!

而王阳明老先生是学老了儒,做老了官的人,他十分清楚陆斌想要表达的意思,因此,他立刻陷入了沉思之中。

王先生是儒家现今流派看来离经叛道之人,可同样,他也是儒学宗师级人物——对儒学没有深刻的理解,能离经叛道?

作为儒学宗师,他太了解现今儒学的状况,绝大多数年老的,不惑之年的老者,他们没有改变的动力,希望维持现状,希望通过继承的方法,令自己子孙后代都通过儒学,成为进士,这样家族就可以长盛不衰了。

这其中就包括了天下人赞誉的李东阳李阁老,他们能够做到八股文模块化,样板化,他们只需要家族有进士就成,他们既不希望家族能够出现下一任首辅阁老,也不怎么希望家里出现通透儒学,妙笔生花的人才。

所以,当今的翰林院,常常出现那种被模板套住的呆子,能够做事的人,则越发的少。

年轻有为的,愿意为心里抱负付出行动者,即便拿出了成绩,做了一番事情,也没有办法上升。

而有家学渊源的,有恩亲故旧的,则上升的格外快速。

如他王守仁,正是这一份与李东阳的恩亲故旧,所以到了哪儿,也备受人尊敬,实际上人家也门清,你王守仁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调走转正了,与你关系打好一些,有机会拉弟兄们一把,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但这是不能够被谈起的话题,即便高位者必然清楚现状。

因为既得利益者,根本不会容许有人去撬动这个根基,除非一两任破釜沉舟的首辅,再加上一名能够在位三五十年,手腕强硬又矢志不渝的皇帝,这件事情才勉强能够办到。

“我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有一定道理。”王阳明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立刻收住了心思,而且在说出内心想法的同时,又道“可,这是一件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我在尝试开拓新的道路,何尝不是在打破这种桎梏呢?陆斌,你以后一展抱负,试一试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瞧着。”

“先生,我也只是一名闲人而已,聊一聊还行,可叫我去施为,我宁愿做一个闲散之人啊!”

“不,你不会,这一点,我非常确信。”

“先生如何断定?”

“世人都晓文王好,周礼何曾恢复了?农桑耕田不见多,王公贵族不见少。”王阳明用一句自编的好了歌回答了他。

陆斌差点没跳起来!

好在下一刻,他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王先生大概率说的是他不同于这个时代的思想。

朱厚熜并没有听懂两人之间的哑谜,他只是觉得这句诗,既生动,又讽刺,似乎还在提醒自己一些事情。

他认为,王阳明先生这是在用诗的方式提醒自己,眼中不仅仅是读书人,应当还要有王府,有贵族以及一切大量持有土地的人。

这不禁让他想起,自己四岁时,因为刘六刘七之乱,造成百姓生计困难,而在王府中向方正峦提出的问题。

那个非常敏感,关于土地的问题。

方正峦自然对这个话题没有半点回答的心思,他自家也有不少田产,这是供应方家人能够读书的资本,所以他不敢正面回答世子的疑惑。

但朱厚熜始终记得当时讲这个话题聊起来时,陆斌与自己交流的场景,以及后来见识到流民几乎卑微如尘埃的场景,之后他便再也遗忘不了这个问题了。

“先生认为,怎样才能够做到,让土地真正归属于百姓,而不只属于王公贵族以及读书人。”

王阳明闻言,直接怔住了一两秒,他接着又直接来了一句与方正峦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的话语“唉,如果你是嫡脉,该多好。”

朱厚熜脸上浮现出一抹极为明显的失望之色“先生,也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吗?”

王阳明摇了摇头“这是历朝历代都难以解决的问题,我有些想法,是准备自己施行的,可以说与你听,如果我失败了,那么当你有机会尝试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以我为参照,走另外的道路。”

朱厚熜的眼睛一亮,当即作洗耳恭听状“先生您说。”

“先谈一谈我的做法吧,我提倡一切道理,诸行诸性向心中求的道理,圣人之言,学入心中,此心即为良心,百姓的苦痛就摆在那里,良心还在的人就不会视之不见,所以,我现阶段的主要目标,是传述这个道理,让更多的人知晓,让更多的读书人,捧起这颗良心,而后我还要行教化百姓的道路,让务农者明德明理,通文墨断自句,不必如现今多数痴读妄读之书生一样,但要晓得文字,知晓道理,由此,百姓便可以知道,官府下达的政令是好是坏,自己的行为是对是错......”

朱厚熜听的非常认真,陆斌却在心中苦笑起来,王阳明先生一生,只践行了授徒这一项工作,后续继承者,却少有能够完完全全将他的理论,他的思想完全吃透的人。

或者说阳明先生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在变化的人,例如,现在的他尚且还没有提出,致良知,知行合一以及心即理也等着名心学理论。

那是他以后才会提出的理论,而且谁晓得,这个直至后世,也认同其圣人身份的真正大师,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会不会还有什么对世人有裨益的体悟没有说出来呢?

圣人嘛,大家多多少少都会觉得,他们活的时间再长,都是命短的,都是上苍嫉妒,给人间多留一瞬都不肯的天赐瑰宝。

阳明先生阐述到自己打算开蒙百姓,以及开蒙百姓用哪些办法之后便没有再说了,反而极为严肃的朝着二人道“关于,治理国家,改变现状的想法,我还有,却不打算与你们两说,你二人如果有机会能够放手施为一番时,请你们务必不要与我的做法相同,哪怕你们的想法与我相左,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说完,他居然还拱手作出一礼来。

“为何?”

“先秦之时,诸子百家都是为了求一个结束乱世的良方,才彼此之间迸发不同的争鸣,谁也不知道谁的方子就是对的,谁也不知道谁的想法能够让天下长治久安,而现今天下,我认为我自己一人的方法,就算初期有一些效果,也不能保证最终能获得成功,因此,既然你们有不同的思路,那就走不同的道路吧。”

不同的思路?朱厚熜闻言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兄弟,他觉得王先生这话是说给自己弟弟听的。

这是他自认不如自己兄弟的一处地方,因为陆斌从展现出智慧的那一天开始,就非比寻常。

他得承认,自己对此有些小嫉妒。

哪怕周边所有人成天吹捧自己乃是百年难寻的天才,却也生不出半点骄傲自满之心,原因就是因为自己这个弟弟了。

“世子殿下,下官这就要启程了,今日之谈,吾亦十分尽心,只可惜你二人,一人心中之思尚未完备,一人对世间之事不甚明达,若是有机会,待汝二人长成,非得谈上三天三夜不可。”

朱厚熜愣了片刻,突然意识道,阳明先生是对着自己讲的话,他犹豫了片刻,心中虽然非常想要阻拦,可最终只能拱手作揖道“恭送先生。”

阳明先生微微一笑,宽大袖袍轻轻甩了甩,似乎有风吹动一般,清风满袖,朗月入怀,高大背影在下一刻就消失在门外,转瞬间就不见了。

其形潇洒,并不见回首,其心坦荡,诚无复多言。

朱厚熜心中惆怅之感立时消失不见,原本那仅剩一丝的愤懑之情似也随一阵风消散,如此读书之人,真是心向往之,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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