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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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严老大人相邀,晚辈便却之不恭了。”
“孺子可教也。”严嵩仿佛真如一好好先生,又有教导之意生出似的,在那儿抚须赞道。
可这与旁的酸丁腐儒给陆斌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比如杨廷和,那日朱厚熜登基大典上,陆斌远远看见过那老人一回。
无论现今杨廷和如何与自己这方人们针锋相对。
也无法掩盖,那天朱厚熜继承天地法统,戴冠加袍时,杨廷和那一瞬间之间,下意识表现出来的一抹放松。
在传统而封建的儒生眼中,国有君则稳,而他杨廷和为国稳而松神。
而严嵩,绝不会存在这种破绽。
心中无国的人,自然不会为国事所忧,心中无道义的人,自然也不会被道义的事情所束缚。
没有底线的人,通常情况下,比有底线的人要难对付的多。
这无论是站在对立者的角度,还是站在友方的角度,都是一样。
不多时,严府上便备好了一桌饭菜。
在厅内落坐,欧阳氏亲自将饭菜端上了桌,以示对客人的尊敬。
目前严府上,没有什么奢华,穷奢极欲的现象。
日子过的算不上顶好,桌椅都略显陈旧,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置办的,多有可能是从老家带出来的也说不定。
因为仆人不足,因为陆斌来的突然,更因为收入不算丰盛,他们家准备的这一桌,是要略显寒酸的。
芹菜,莲菜,青菜,豆腐鲫鱼汤,萝卜烧肉,韭菜炒鸡蛋,一碟腌酱豇豆。
欧阳氏最后又从厨房里探头出来望了望,看了一眼陆斌,挠了挠她那略显灰白的头发,转过背去不多时,又端上来一盆香喷喷,叫人口水往下直淌的锅贴。
葱花和油香冲出来,简直让人把舌头也吞进肚子里去。
陆斌也不敢怠慢,做一锅锅贴已经很不容易了,可不能被烫着,就欲上前帮衬一下。
却被老妇人嗔怪的扫了一眼,轻轻给避开。
“男子汉大丈夫,心思应当放在大事上面,关心我一老妇人做什么?”
“这......这不是担心给您烫着吗?”
欧阳氏笑了笑,放下食盆之后竟然直接摸了摸陆斌的脑袋。
“我有一孩儿,年纪比你要小,生的不如你漂亮,却和你差不多聪明,以后如果有机会,小哥儿要多教教他啊。”
“好啊,我可以介绍很有德行的老师给他,如果我的兄弟朋友有意愿与他交往,我会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介绍给他认识。”
“小哥儿,老妇人可就当真了?”
“当的真,当的真,小子我要是话讲了,以后做不到,就叫天打五雷轰了去!”
啪!陆斌立时被拍了脑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天上老佛公不能介意,小孩子讲话当不得真,作不得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这小孩子,说的都是什么胡话?”
“老婶婶莫要发怒,我随嘴惯了,想来天上佛爷爷也不会怪罪我这个。”
“那也不能把发誓当笑话来讲,你这孩子,真叫老妇人我生气,吃饭去!我不与你讲话了,等认识了你家大人再好好与他们说道说道。”
见欧阳氏当真发了怒,陆斌立刻缩了脖子,满脸赔笑
“诶,诶,诶,老婶婶莫要生气啊,诶,老婶婶!可万不能与我娘亲说,我娘亲下手忒狠。”
“好了,吃便吃饭去,陆小子落座吧。”严嵩淡淡开口,打断了陆斌与自己妻子之间的攀扯。
他直到这时候才开口,却也是见自己老妻喜爱小孩子,故意拖长了一阵时间。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严嵩无疑是爱护自己老妻的典范男人,因为大部分家庭,主妇这样亲近的行为,其实可以评价为失礼。
来者是客,无论客人年幼与否,既接待,便要以尊客而待之。
这是礼的一部分。
而失礼,这种风评传开,对于严嵩的名声来说,其实没有半点儿好处。
这可能是严嵩身上为数不多的闪光点了吧。
客从主便,陆斌自然听话。
但陆斌并不能识得古礼,欧阳氏往严嵩左手边坐,他陆斌屁股便也想要落了座去。
“咳咳!不识礼的后生,你坐此处!”严嵩有些忍无可忍的指了指自己的右手侧。
陆斌极为明显的撇了撇嘴,却也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去。
因陆斌年幼,有严府仆人给他斟了一杯茶。
而严嵩杯中,则是欧阳氏亲自打了一壶酒。
却也不是什么好酒,似是寻常人家的米酒,只不过酒色清冽些,味道浓郁一些,算是蒸过一番,度数稍高一些的酒吧。
但于这个时代而言,真正的好酒,其实是黄酒,比如绍兴黄酒以及十六年陈的女儿红。
当然,如果放到现代社会,如果某家老父亲若是喝到的是十六年陈女儿红......怕不是得打死拱自家白菜的那头野猪,嗯,说不定还是黄毛野猪。
孟智熊和他叔叔孟大山就喜欢喝绍兴黄酒,也喝不起比较好的那种,每每发了月俸,同买一壶挂着绍兴黄酒名字的,便算是犒劳自己了。
只要味道不是邪门的厉害,两人也不会去找人家,就当真的来喝。
叔侄两人平日里都叔叔侄子关系好的很,唯独因为这黄酒多一杯少一杯的事,恨不得能打起来。
思绪拉了回来。
严嵩已经将杯中之酒饮下,干咽两回,把酒香也咽到肚子里之后,示意陆斌举杯吃菜。
陆斌一点儿客气意思也没有,捉筷便吃喝起来,这弄得严嵩一愣一愣的,直以为是这小子家里边短了吃喝,到自己家来打秋风来了。
“老夫,为官已经十数载了......”
严嵩忽地叹气道,一副食不下咽,唉声叹气的模样。
可陆斌并不接下茬,闷头吃喝,一句回声也没有。
“老夫,自认比很多同僚要优秀的多。”
陆斌叹了口气,他有些不想在欧阳氏面前谈论这种阴暗勾兑的事情,因为他感觉的出来,这个信佛的妇人,其实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心软的人。
但同样的,她是一个小家大于一切,一个非常传统的女性。
当然,后面这点陆斌并不是通过短暂接触就判断出来的事物。
陆斌不是神人,没有长时间的接触,没有三年五载的认知,他分辨不出来一个人最真切的模样。
这个答案,是历史上严嵩夫妇所作所为给出来的。
“老妇人我吃饱了,去院子里消一消食。”
严嵩目光一眼望了过去,阻拦的言语就在腔子里停了片刻,最终在胡须上颤了颤,目光归于平静,直直盯在陆斌身上。
......沉默良久,余光看到欧阳老妇人的身影当中在庭院中逛着,陆斌的脸才算是从饭碗之中拔了出来。
用湿巾擦拭过脸颊之后,那股子顽皮的模样从脸上彻底消失,露出来的是一股子温和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芸娘非常讨厌陆斌露出这种模样,所以,到目前为止,除开朱厚熜当面,陆斌还从没有在谁面前展现出这个状态。
“严老大人,你是准备发泄一下满腔的愤懑吗?向我?还是向自己?”
“老夫,没什么愤懑的地方,十年罢官乃老夫所选,十年之后受杨阁老所邀,入朝再度为官,也是老夫所选,没什么好抱怨,尽力而为,终不讷于行,不愧于心即可。”
陆斌点了点头,他不打算再绕圈下去了,因为双方现在对于各自的想法都是心知肚明,所以该开诚布公了。
“那么,我诚邀严老大人,为吾皇站一回台面,与杨阁老相争,这邀请,是否能够让严老大人也不愧于心一次呢?”
“非我不愿,实我不能也,杨公与我有提携之恩......”
“提携之恩?”陆斌轻呵一声“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严老大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啊。”
“老夫,略无慕艳意!”
“那么,严老大人,请问杨阁老缺你一个略无慕艳意吗?”
严嵩眸子中闪过狠厉的光芒,这是前半生很少绽放,却会在今后人生中无数次展现的狠毒之色,也代表着他正不断的向那个寡毒的严嵩靠拢。
“......想必,还是缺的吧。”
“别自欺欺人了,杨阁老,怎么会缺少严老大人呢?相比较而言,还是吾皇更需要一些似严老大人这般的人才,吾皇没有潜邸旧臣,所以缺,而我想,严老大人应该也缺少一个晋身之阶,对否?”
“那么敢问,吾皇,能给老臣一些什么呢?”
这是严嵩今日第一句提及重点的话语,也是终于将他肃穆古板面容下,那血淋淋的狰狞暴露出来的一面。
“那么严大人,能够做些什么呢?”
严嵩沉吟片刻“老夫有些许名气,可以呼应各方,以为陛下争取生父名分。”
“那你可以去礼部,与我们刚说服的张璁,张秉用老大人做个搭档,也能有一番作为。”
严嵩目光瞬间就是一沉,他没有办法判断这段话的真假如何,但张璁......也是个不得意的家伙。
“本官家系渊源深厚,可以为陛下招揽些许心腹。”
陆斌眼睛一亮,似是整个人都高兴起来,但一番话语却叫严嵩通体冰凉“这个好,这个好!你可去吏部,做将来吏部尚书,我先生王阳明的手下,王先生广收门徒弟子,家系王氏,可也认得不少人呢!你两一同,定能够做得好大事!”
说着陆斌几要上前去握严嵩的手“王先生曾偶然间教过我与陛下,因此知晓他老人家能耐,就怕他老人家以后独木难支,正巧有严老大人这般干才相佐......”
严嵩几乎是下意识退却两三步“老夫我本经乃是诗经,当不得选人大任,或有其他之法,可为之一用,比如......”
严嵩又说了自己身上数个能为,或笔上春秋,或治理一方,却被陆斌接连用桂萼,夏言阻之。
“老大人,看来朝中诸部,皆不如您意,这叫晚辈如何去答复陛下?难不成以后叫您去大理寺,或者光禄寺任职?却也不如您意思吧?”
“你这小子,可说出一个建议,老夫之能为,你也当了解的差不多了,只要是有一处地方,能绕老夫施展报复的,老夫绝不推辞便是。”
陆斌笑眯眯的看着严嵩,看着严嵩好似心力憔悴,怒火中烧的模样“既然,六部无法尽数施展老大人才华,那么朝中哪里还有能够让大人施展才华的地方呢?”
严嵩苦笑一声“老夫也不知晓,老夫好似一个万金油一般,竟然到了哪里,也能去得,这兴许是因为在杨首辅后面日久天长,便也学了不少在身上的原因吧。”
“原来如此,原来,只有文渊阁才是最适合您的地方,可杨阁老怎么办呢?杨阁老才是文渊阁大学士啊。”
“若是王阳明,夏言,张璁,桂萼在六部中占据高位,然后再听我调度,就可以质疑一些出自杨阁老手中,并不正确的政令,我想这样一来,就能够做到一些首辅一样的事情。”
“严老大人竟然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人,是晚辈小看了严老大人,晚辈却也有些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呢?”
“但讲无妨。”
“您所要的,未必不行,但有先后之分,有主次之分,有条件之别,有功过之别。”
“何喟先后,主次,功过。”
“先后,自然是以王先生为先,以陛下心腹为先,以事为功,以劳为功,以君上之功业为主,以臣子之本分为主。”
严嵩沉思片刻“那条件呢?”
“条件有三,一:大礼议之争,老大人还需全力站在陛下这边,站在我们这边。二:有多大本事,吃多大锅,这个,晚辈不易解释过多,陛下会亲自告诉你等。”
严嵩皱了皱眉头,思索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老夫都能允得,第三条又是为何,说来便是。”
“第三条,对你最不利,也最有利。”陆斌道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
“说来便是,能应的老夫概不拒绝。”
“让汝家长子,严世蕃,严小公子进京,似我这等一众小辈,都在陛下帐下听用吧?何如?”
“好,老夫即日便写信,叫吾子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