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尴尬的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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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西洋几乎没费劲,就窜到牛屋里,门上有道草帘,门脑上,悬空挂着马灯一盏,他抖抖身上雨水,从怀里摸出半小瓶酒,就挑帘进去,找到那头老牛,用卡子撑开嘴,往里边咕咚咕咚倒酒,见酒下肚,就伶俐收了卡子,拖着老牛就往外走,其他牛还“哞--!”叫一两声,那只老牛跟着车西洋就走,一拖上车,车西洋从车上跳下来,前后用绳一拦,戴上斗笠就要走。
“谁在哪里?你要偷牛?”
车西洋吓一跳,等人走近了,见是李墨海,就平复了许多,“你这会儿来干什么?”
“摊我值班,你管得着吗?”
“据我所知:值班这种事,一直是贾副书记他哥在值!”
“今天轮到我了,怎么着?你这深更半夜趁我没来,偷牛?”李墨海并不知道贾云庆不在,就咋呼上了,“老贾头,你睡死了吗?人家把牛都偷上车,你都不知道?是卖给你的?我咋不知道?”
“兄弟,我们都是替人办事,别声张,没有得到相关人许可,我也不可能这么顺当把牛拉上车!”
“我不信!一定是贾和你串通好的,你要不把牛放下来,今天就别想走,如果你放下,当我没看见,怎么样?”
“兄弟,别轴了,贾云庆不在,门也没锁,你就别跟着起哄了,天这么晚了,我还等有事,这里头的事,我不好对你讲,明天你问老贾得了!”
“那不行!”
“你想咋地?雨下这么大,我还有路要走,别瞎耽误功夫,这是你们这儿上层的事,要不你去牛棚看看,老贾在是不在?我有几个脑袋敢到这边偷东西?”
“你等我,如果你跑了,我连夜上你家,你跑不掉的!”
车西洋无可奈何,只得摇摇头,雨如柱哗哗。
李默海也是贼人胆虚,先去牛草里,把那坨粮食扒出来,拐在后腰上,挑下帘子,见贾云庆确实不在,就走出来,“他是不在,车西洋,不管这是谁的主意,得有我一份,要不然就别走!说,给我多少!”
“这事我说了不算,要不等天亮了,你去问贾书记!”
“别拿这话怼我,贾书记能让你干这种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
“兄弟,我怎么知道牛棚没人?还不是有人通知我?你就当没看见,明天就算炸了锅,十八板也打不到你身上,这事吧,牵扯大,好几个人都在其中,我不便言说,你知道就行了!”
“那不行!既然让我撞上了,想让我装聋作哑,办不到!”
“你这深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干甚?偷东西?你屁股后挂着什么?”车西洋想不到李默海这么难缠。
“我不瞒你,一把干瘪饲料,比起你的来,我是小巫见大巫,说说吧,谁指使你的?不刨到根,问到底,我还就不走了!”
“你是找死!”车西洋说这句话就是吓唬他,让他知难而退。
“哟呵!你是屠夫,杀猪宰羊你行,你还敢杀人?”
“别逼我!”雨下得实在太大,劈头盖脸。
“就逼你了,你杀一个我试试?锉子,还想威胁我!”
车西洋最怕人提他的绰号,锉子,这也太难听了,但李默海偏不知忌讳,偏就提了,车西洋短小精焊,特别有劲,还特别灵活,身手敏捷。
李默海不仅羞辱他,还去摸他的脸,“这脸上咋生这么多疙瘩?下这么多小鸡蛋?”
车西洋跳下来,推开他,从背后腰上拔出一把短刀,迎面对准李默海,“噗!”就一刀。
“你……你还真敢杀人!”血窜出来,李默海摇摇晃晃。
“噗!噗!噗!”这一刀比一刀狠,李默海终于力不能支,倒在雨地里。双手扎煞,眼睛睁得大大的,“你……真狠!”
车西洋在雨里玩耍一样,洗了刀,往后一插,就着雨水洗洗手,一抖缰绳,“驾!”马车飞奔,溅起的水花,射了李默海一身。
雨过天晴,黄芝山还在睡梦里,电话象炸了锅一样响起,他下意识摸着电话,一听,他立马坐了起来,“什么?你说?哪里?”
黄芝山的女人在印刷厂工作,正在臆语,“怎么啦?”
“三木公社有人被杀了!”
“啊?--有这事?”
“我先走了,到局里再说!”赶紧穿衣服。
“早饭不吃啦!”
“路上对付一口算了!”
太阳红通通的,天上瓦蓝瓦蓝的,不曾有丝乌云,连风也没有,薛萍象个泥人一样,跪着哭在李默海的尸体旁,浑身上下都是泥水,李默海被人临时抬在一扇门板上,身下的血水正在羞羞答答往下滴,大队书记梁修身表情凝重,甚至有些躲躲闪闪,他差不多知道事情来龙去脉,时不时和贾云龙交谈两声,贾云庆有些不自然,昨夜大雨里,他家一面山墙倒了,要不是贾在家,至少他老婆命休矣,很可能还会波及到他的大儿子贾联生,那时他虽年界四十,还没有小儿子,他就怕事情漏线了,不仅三弟政治前途堪忧,还可能会被法办,他三弟是主谋,他是协从,连梁修身也难逃干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云庆就不明白:这里头没有李默海什么事,他是从哪个旮旯里跳出来的?那地上一小堆干瘪的粮食就是问题关健,在来这儿之前,兄弟俩有过短暂的交流,只要口径一致,眼前的灾难可以搪塞过去,所以他也做了他老婆工作。
八点多钟,太阳晒腚,贾家沟的大铁钟第一次没有准时敲响,李宜忠检查了牛棚,发现那只老牛不翼而飞,立刻向贾云龙和梁修身报告,他们二位分别看了现场,得商量个对策,不能乱说胡说,所以大队全体人员,就在牛棚外,开个会,等待着上级来人。
几乎是前后脚的事,公安路远,人却先到了,刘子凡、张子望、吴伟忠、钱震祖悉数到场,每一个人,表情凝重,公安局的法医在取样,由于尸体被人动过,且又被暴雨侵袭,可查的证据实在太少,黄芝山分别向李宜忠、贾云龙、梁修身了解情况,并咨询了贾云庆,小老百姓哪见过这阵势,双腿抖缩,叙述说,“昨晚本该我值班,也一直是我值班,因为突然下雨,我担心家里房子会倒,所以提前回家,由李默海同志单值,所以……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我十分难过,我们生产队一头老黄牛不见了!可见李默海同志是为了保护集体财产而英勇牺牲的!”
“贾云庆同志,你分析得很不错,谢谢你,你虽然是老同志,阶级觉悟很高,革命警惕也很高!”并且握了他一下手,贾云庆很不习惯,象火烧饭烫一样哆嗦。
“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太血腥!太恐怖了!想不到阶级敌人竟然如此猖獗!我们一定要加强力量,争取做到万无一失!”他象风中之竹,打摆子。
法医收拾好东西,有人对遗体进行不同角度拍照。
薛萍瘫坐在泥水里,眼睛早红了,嗓子早哑了,有人扶着她,她的娘家乌泱乌泱来了一堆人,李金亮作为本家,又是长者,自然肩负起招待众人之责,他一边安慰薛家来人,他们愤怒的情绪已经到了沸点,另一方面与上面来人周旋,力争一个好的结果,女人们陪哭,男人们在人堆里站着,大家窃窃私语,摩拳擦掌,梁修身他们和刘子凡一行在讨论善后事宜,刘子凡主张让钱震祖用他那如椽之笔,妙笔生花把李默海写成先进典型,力争弄个烈士,贾云跃也是被调查对象,只是昨夜贪了几杯后槽坊的锅烧,雨下天凉,且在困瘾上,睡得瓷实,而且李默海死在后门,什么也没听见,事是他发现的,但他不了解事情来龙去脉,公安看看,前后院挺远,加之下雨,夜又太深,没听见正常。
十点钟上下,公安给大家训话,要求不要添油加醋乱说,如有知情线索,打县公安局电话,并告诉所有人,要相信政府,不信谣,不传谣,呼啦啦来,又呼啦啦走。
然后是公社头头脑脑,除了安慰薛萍,就是请李金亮安排后事,一切有政府,下午大队从公社拿了一百多块钱,给李默海购置棺椁、丧葬用品、大队也出了钱,生产队从贾福生家借出五十元,当天收殓,三天全体生产队社员送行仪式,第四天烈士证书和300元慰问金一并到李家,李金亮安排本家几个女人给薛萍伴怕。
公安来过几回,是人不是神,事情不复杂,却无法觅踪,李默海为了一把干瘪的粮食,成了烈士,命丧黄泉,那些天报纸上、广播里全是这事,尘埃落定之前,贾云龙和梁修身形成了默契,李宜忠则格外热心,每晚都到李默海家坐坐,李金亮作为这一枝上当家人,很是感谢李宜忠。
不管怎么说:李默海一死辉煌,后来居然被写进当地教材里,我小的时候,系着肮脏的红领巾,跟着老师在清明节去给他扫墓,回来还要写作文,我记得我五年级时,李建武还在全校大会高声郎读过我写的很长很长一篇纪念李默海的文章,名字仿佛叫《踏着烈士的足迹前进》,别人的作文名字,都叫《扫墓》,只有我的例外,我喜欢标新立异,而且只有我被李建武允许这样。
我的红领巾从来不洗,黑不乌涂,上面还有我用圆珠笔的涂鸦,用圆规挑了多个的洞。
立秋之后,雨水变少,山芋就疯长,翻白秧和拔草,不知当初哪个混蛋发明了刨稻,所有的的正在生长的稻根全部被刨起,白生生的根,就飘在浅水上,是邹庆云?或是乔泊年,一直延续到包产到户的1982年,后来小刟钩被扔了,刨稻被废止,但水稻产量却年年上增,这是不是那袁隆平教授之功?我不得而知,那些年月,荒唐的事,层出不穷。总之,1964年差不多翻篇了。
金秋十月,是收获季节,更是伤口愈合的季节,不管曾经经历过怎样的不幸,我们都要学会忘记,都要学会从那一步三叹的生活里走出来,遗忘需要时间,更需要勇气,金灿灿的稻谷坠在梢头,吃过石榴,该吃柿子,在吃杮子之前,还有许多平静的岁月需要耐心渡过,被我们诅咒过的,或许已经散架了,被我们赞美过的,我们已经将它束之高阁起来,薛萍从僵死的状态下,缓过一口气来,正是这换气,让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日月还要自己过,正是经历过撕心裂肺的不幸,才懂得生存的重要,那些虚伪的安慰,已经成为一片云烟,飘飘荡荡散在空气之中,正当去意徊徨时,异外却降临了,她发现她怀孕了,既是意外,又在预料之中,正是这个生命的来临,让她体会到不一样的意义,哪怕是扶着墙,也要站起来,走出去。
尘埃正在落定时,乔荪怎么也想不到:梁修身顶替石纹凯,正式出任搬运站站长,让乔荪踉跄一下,石纹凯如愿以偿调到供销总社,任副主任,这样的副主任,有四五个,他是末了一个,他不再乎,毕竟他的家在城里,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十多里,迎风沙,遇风寒,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对于仕途,他已经无欲无求,只想求得一分安稳。
刘子凡在大队公社两级联席会议上,还宣布了对吴洼子人事任免,大队书记一职,暂由贾云龙代理,一切看上去,板上钉钉,在人为地操控下,呈现了某一部分人想要的结局,然而,这只是浮光和掠影临时堆叠,至于还会有什么变化,就不得而知了,只能交给时间打理。
吴洼子大队二把手的位置,不用争不用抢,众望所归,归于李金亮,公社是这么宣布的,贾云龙也是这么说的,大家也是这么想的,但公社里措词是严谨的:临时代理!事情到了这里,就有了其两面性,这是玩政治人惯用的手法之一。
车西洋很长时间,都活在惊魂甫定里,他本无意杀人,但那个人太过固执,不懂得变通之道,以卵击石,就让卵碎,这是必然,李默海生前凄凉,身后被定格在辉煌里,想想荒谬。杀人杀牲,许多时候车西洋恍惚,杀牲时,有多次他丢过带血的刀,惊慌失措大叫,“我杀人了!”好歹这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在进行,而且多半在夜深人静,没人听到更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