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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二老悲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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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守仁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的耳鼓里还在一直回响着大祠堂里梦家后人们对他吼出的“滚出去,滚出去”的斥骂声。

梦守仁再一次感觉到身上的血液直朝头上涌流,他被门槛绊了一下,“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当门地上。

老伴儿惊了一下,但看梦守仁缓缓爬起身,就又镇静下来,骂道:“你是要死了吗?”

老两口子一辈子说话打招呼的方式常常是互骂互咒,他们不懂何为爱情,也不需要爱情,不过就是搭伙儿过日子,可是却诞下了一大窝儿女。

梦守仁说:“俺是要死了。”

“那你怎么还活着,碍俺的眼。”

“俺不碍你的眼,俺就死。”

梦守仁从饭桌底下摸出酒瓶,酒瓶里是半瓶散装老白干,他手握酒瓶朝嘴里狠狠地灌了几口酒。

“死醉乎头!”老伴儿骂道,一生气,踮着小脚到了锅屋里,坐在灶旁,骂骂咧咧地打发着冬天的光阴。

骂过了,老伴儿便有些百无聊赖了。倘梦独没有遭殃,她倒是可以走出家门,与老嬷嬷们一起拉呱儿,听别人嚼舌根,可是现在,她却被梦独的罪过弄得无地自容,没有脸面走到人前去,而冬天呢,又是无事可做的。

阳光透过门洞照在梦母的身上,一阵困意静悄悄地袭来,她花白的脑袋在灶前一点一点的,她盹着了,又似乎是清醒的,还像是在做梦,她的头继续下垂,忽然,碰到了风箱把儿上,她猛然惊醒过来,明白自己的确是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不长,可却像是过了好几年的光景。

唉,一连多日没睡好觉,梦母借着困意,想到床上睡一阵子,于是手扶身边的草墩,站了起来,踮着小脚走回屋里,先是进入堂屋,见原来梦独住的里间屋仍关着门,便推门而入,却被眼前的情景骇了一跳,她看见,梦独的父亲梦守仁的身子在空中悬吊着,一根细细的尼龙绳拴在房梁上,尼龙绳结成的扣儿紧紧地勒住脖颈,一条舌头从嘴中长长地伸出……

梦母两手拉着梦守仁的尸体又拽又摇,大声地叫喊:“向权他爹啊,向权他爹啊——”

可是,梦守仁一无回应。

梦母哭了起来,苍老而喑哑的声音响起:“不好了,出大事儿了,向权他爹死啦——,向权他爹上吊死啦——”

梦母一边哭喊着,一边颠动着小脚跑到院子里,拉开院门,颠至院外,到了门外的村街上。“不得了啦,向权他爹死啦——,向权他爹上吊死啦——”

男人们大多去大祠堂祭祖去了,听得梦母哭喊声的便是些妇孺们了。好在,人命关天,几个最先听得动静的女人将梦独的恶行丑事暂且放在一边,跟着梦母,一起涌入梦独家的屋子。

女人们将梦守仁七手八脚地解下来,但她们发现,梦守仁虽尚有余温,但身体已经僵硬了,嘴巴鼻孔上感觉不到一丝丝气息。于是女人们也抹起泪来,说:

“不中用了。”

“死啦。”

“早就死啦。”

大祠堂里的祭祖仪式结束了,梦向财和梦向权得知了父亲上吊死亡的消息,急奔回家,他们各自的女人也急火火地赶到公婆处,哭起丧来。与此同时,与他们同一分支的梦家湾人自然要帮他们操办丧事,有人骑上车子去将噩耗告诉梦守仁的那些女儿们,还有人去与梦守仁一家沾亲带故的人家传丧,让那些人按着乡俗在入殓出殡那天来为梦守仁送上一程。

除梦独之外,梦守仁的儿女们又难得地聚到了一起,商量如何操办老父亲的丧事;他们先要商量的却不是丧事,而是要不要把父亲上吊身亡之事想办法火速告诉梦独。

梦向叶说:“给梦独拍个电报吧,叫他快点回来奔丧。”

梦向财说:“他要是回来了,正好让村上的人看咱家的热闹呢,还嫌丢人不够?”

梦向权说:“咱爹就死在梦独的手里,梦独就是个不孝之子,叫他回来行孝,简直就是个笑话。再说了,梦独没有资格来行孝尽孝。”

梦向花说:“俺看见近几天好多退伍兵复员回来了,谁知道梦独是继续留队还是复员回来呢?他会不会正在退伍回家的路上呢?”

“谁知道哩?”梦向米说。

他们争执不下,究竟是告诉不告诉梦独,如何告诉梦独,一时没有定论。但他们知道,丧事不能拖,每拖一天,都需要一笔开支哩。

在将梦守仁入土为安之前,儿女及近亲们是要每天早、中、晚三次到梦家湾的土地庙前敬香泼汤的。

当晚,除了梦独之外,梦守仁的儿女们,便去土地庙泼汤敬香,他们或戴着孝帽,或披着孝巾,按着长幼序列排着队伍,哭哭啼啼的,去往土地庙敬香泼汤。

他们的心思和注意力全在死人身上,却完全忘了活人。

梦母待在家里,这个与梦守仁吵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谁也不服谁的老嬷嬷,怎么也没想到梦守仁竟然扔下家里的几包烂事儿,自己个儿躲清闲去了,把她一人留在世上,独自承受着没有尽头的耻辱,直至此时,她才忽然发觉,其实,梦守仁才是他一辈子的依靠,而她也是梦守仁一辈子的依靠,他们虽然吵吵闹闹,但其实谁也离不开谁。没有了梦守仁,她该如何养老,她该如何活下去呢?

梦母的思路钻入了牛角尖里。

看着梦守仁的尸首,梦母老泪纵横,她知道,明天,这具尸首就会被送入火化炉中,变成一盒骨灰,她实在想不到她会为这个被她看不起的男人而伤心欲绝。

她的思路在牛角尖里越钻越深。

于是,趁着儿女们去土地庙敬香泼汤的功夫,梦母拧开了放在床脚边的一瓶除草剂,义无反顾地咕咕嘟嘟地喝下去了大半瓶液体后,她倒在了梦守仁的身旁,瘪瘪的嘴里朝外直吐白沫,眼珠朝上轮了一下,再也没有轮下来。

因梦守仁尸骨未寒,村上帮忙料理丧事的人还太少,那太少的几个人也抬着汤罐子去土地庙了,还有的去请送葬唢呐班子了,竟无人注意到梦母以另一种自杀的方式与梦守仁一同走上了归阴的短路。

生与死的界限看似无限的宽,无限的远,实则很窄很短,不过是一念之差,一步之遥。

谁会料到,不过是小半天功夫,两个还在人世间唉声叹气的老人就相继归西了。

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去土地庙敬香泼汤完毕,排着队列朝家走,拖腔拖调地嚎出哭丧声,哭丧声此起彼伏:

“俺的个亲爹呀——”

“俺的早死的亲爹呀——”

“俺的个大大呀——”

“俺上哪里还能再见俺的个亲大大呀——”……

他们哭着鱼贯进入家门,当然还要哭着来到梦守仁的尸体前跪哭一阵子。可是,刺鼻的农药味儿分散了他们哭丧的专注度,他们原本有些响彻云霄的嚎哭转化成了游丝般的咿咿呀呀,他们的眼珠活泛起来,不约而同地寻找着刺鼻农药味儿的来源。其实他们根本不必寻找,他们已经咿咿呀呀地来到了里屋,一眼便看见母亲扑伏在父亲身上的情景,还看到了歪倒在地上的农药瓶子。

“娘啊——”

“娘——”

“娘呀,你是怎么啦——”

他们一迭声地叫唤。

瞬间,他们的咿咿呀呀又变成了震天动地的哭嚎。他们心知肚明,他们的母亲,也随父亲而去,死了。

然而,他们还是极其多余地央人叫来了村医,似乎这么做,自己的良心就可以得到某种程度的安慰,日后想起来也会避免愧疚,不致产生心痛之感。

村医来了,说,已经晚了,也已经完了,不中用了。

兴许,所有的命运都是冥冥中的天意。连梦守仁和老伴儿生前都万万不会想到,他们互相争了一辈子互相吵闹了一辈子互相嫌恶了一辈子,临了儿竟然死在同一天。于是,两起丧事,只好合成一起。

村子里看热闹的人们皆悄声议论,说两位老人死于梦独之手。

然而,他们的小儿子梦独却还毫不知情,没有人知道梦独如今到底身处何方。

哪怕到了这个地步,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的意见仍然难于统一。有人主张哪怕将父亲母亲的尸首多停留几天,也得想法儿联系上梦独,让他与父亲母亲见上最后一面;但仍有人固执己见,梦向财和梦向权等人决不同意让梦独回来行孝,还坚执地说,梦独就是害死父亲母亲的凶手,如果让梦独回来参加丧事,简直就是让父亲母亲入土难安,同时也让梦家湾人看笑话,让全家人抬不起头来。

当然了,梦向财和梦向权等人说出这样的主张还有着响当当的理由,他们说,梦独自从被开除学籍受到惩处之后,音信杳无,可见得他自己都不愿透露自己身居何处,可见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他回来参加丧礼,真是丢人现眼!

老族长来了,对梦守仁与老伴儿之死,他心里并无一点儿悔意和愧意。见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的争执,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老族长说,父母双亡,如此大事,若不想法儿告诉梦独,恐怕有违天理了;倘天理不容,只怕会报应到后代头上哩。说到这里,他就打住,不往下说了。

老族长的话,对梦向财、梦向权等人来说,还是有所忌惮的,他们终于不再拒斥梦独回来参与葬礼了。

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终于合议商定,不论梦独是退伍还是留队抑或真如苟怀蕉所说被关进了军队监狱,他们决定向梦独原来所在的警卫连拍一份加急电报,将父母相继撒手人寰的凶讯说出来。他们想,梦独的领导们看到了电报内容,大约会想法儿告辞梦独,让他回家一趟为父亲母亲送上最后一程。

梦向叶说,如果短期内没有回音,就请梦独曾经的已经退伍在家的战友去一趟昌州。

可是,倘若实在联系不到梦独怎么办呢?总不能让父亲母亲的尸首变臭变烂吧?

老族长说,心到神知,尽心了就好;找不到梦独,不是你们的错,那是他的不孝,他自会受到惩处的。

于是,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拟好了电报内容,梦向花准备让他的儿子到县里的邮电局办理这一事项。

这时,镇武装部的通讯员来了,他本来只是想把消息传给梦家湾村两委的哪个人,但路上听梦家湾有人告诉他说,梦独的父亲母亲全死了,于是,他便直接到了梦独家里,把梦独复员回乡的事儿说了,要梦独的哪几个亲人第二天上午去县武装部民兵训练基地接梦独回家。

“今天不能去接吗?”梦向花问。

“今天不行,那些个退伍军人还在路上哩。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得来呢?”通讯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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