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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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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来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暖。

上都的气候和江南比起来,确实要冷得多。江南虽也下雪,但下得少,时候也不长,超过五日,就已经很了不得了。上都呢,刚晴了两日,转天又发作起来。从她们入梨园至今,见到太阳的机会屈指可数,简直让人怀疑,这地方是否真的宜居。

不过听说严寒之后的春日很美,可以与江南一较高下,所以冷后也算是有指望吧,熬过了这段时间,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初五很快就到了,迎财神的好日子,家家户户都指望着财神爷降临。因此交了子时,城里就开始回荡起炮竹声,断断续续地,直到五更才消停。

梨园的人因为要预备登台,很早就都起身了。梳洗打扮过后到大乐堂集合,那时天还没亮。

今天的曲目大多是法曲,唯一的一场大型燕乐,是小部音声献演。苏月早就听说他们在东隔城排练,只是从没见过。但今天他们也搬到大乐堂来了,清一色的白衣少年,头上用赤色的发带束着发,就像雪地里的红梅,挥洒出一种轻快飘逸的美。

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五岁,但演奏时的老练,能让人忘了他们的年纪。

大家聚在一起看,颜在忍不住感叹:“真是英雄出少年,哪天要是来个大合演,小部音声也毫不逊色。你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练得这么好的技艺?”

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近,她说这话的时候,被坐在边沿的小乐工听见了。恰好一曲奏罢,那个小乐工转头看过来,一张绝美的脸,美得雌雄莫辩,冲着颜在一笑,“我入梨园六年了,论资历,恐怕比阿姐还老些。”

颜在顿时很尴尬,一旁的苏月却看着她直发笑。她更不好意思了,拿手肘杵了杵苏月,“哎呀,有什么可笑的。”

也不和人家分辩,拽着苏月往大堂另一头去了。

还和除夕一样,用晨食的时候,梨园使照例要训一回话,无非是演出很要紧,出不得半点差池。

大家喏喏应是,不敢懈怠。临出门前各自调好了弦儿,查验过万无一失,这才列队走进玄武门。

一路往南,细雪纷飞,因怀抱乐器撑不了伞,大家都是扣着风帽前行的。

苏月改好的那件斗篷,这时候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原本尺寸就大,帽兜做得很深,盘好的发髻被罩在底下,宽坦坦地,居然还有盈余。

不过这回的筵宴设在了大业殿,今天宴请的主要是前朝归顺的元老,及新任的皇亲国戚们。临时的帐幄设在东边的庄敬殿,因此得先去那里等候,时辰差不多了,再移到备场的大帐里去。

登台之前,各人有各人要忙的,整理衣冠,重新抿发,这是必要的流程。

苏月把琵琶放在一旁,就着铜镜把垂落的一缕发重新绕上去,等整理妥当了,跟随队伍在帐门前候命。

每一回登场前,都是一样地心情忐忑,尤其这一次,得知座上宾里有一半是权家人,便开始暗暗祝祷,但愿没人认得她,但愿太后没有见过她。

一阵冷风吹进来,从半悬的帐门下席卷脚面,不由打了个哆嗦。一手抱住琵琶,一手压住弦,移进大殿一侧的帷幔后,更要管住自己的手和乐器,不能发出半点杂音。

终于前面的曲目完成了,乐工们鱼贯退出来,轮到他们上场。气势雄伟的大定曲,共由三十六人组成,三十六人中只有她一把琵琶,这重担压在肩上,实在倍觉沉重。

落座,乐起,雄浑的编钟和鼓声,奏出了万马奔腾的壮阔气象。一串激荡的乐章之后,琵琶的独奏便脱颖而出,或低吟或呐喊,遮弦、拂弦全在指尖之上。

只是不知怎么,苏月上手时,就觉得这琵琶有些古怪,和她平时调的音色不一样。她心头惴惴,因为不安,弹奏的时候也格外小心。

然而预感这东西,不得不说是真准,在她轮指的时候,忽然“铮”地一声锐响,子弦和中弦居然一齐断了。

这下全场哗然,听客们朝她看过来,乐工们则暗呼不妙,料想这回要坏事了。

苏月心头大跳,内层的中衣几乎被冷汗浸湿了。明明她在出梨园前,曾经仔细检查过四根弦的,为什么偏偏这个当口断裂,且断的是一弦和二弦,连补救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这场大定乐,由此戛然而止,承上启下的环节没了,继续若无其事地奏下去,会被认作欺君,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梨园使这会儿已经吓得三魂飞了两魂半,慌忙跑出来跪地磕头,“臣死罪、臣死罪……”

乐工们如数全跪倒了,大殿上一时静谧无声,那种寂静,简直令人窒息。

太常寺卿作为梨园顶头的官员,这回也脱不了干系,慌忙上前告罪:“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不敢扰了陛下过节的雅兴,让这些乐工继续奏乐吧。余下的交给臣处置,臣一定重新整顿梨园,严惩不贷。”

要是照着巫傩之说,大定乐上断弦不是好兆头,触犯了禁忌,皇帝必定雷霆震怒,所有乐工都要受牵连。

然而出乎众人预料,九龙椅上的人一派淡然,完全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支颐道:“接着奏吧,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慌张。”

所以皇帝陛下的仁慈形象,瞬间在所有乐工心中拔高了几丈。要是换作前朝,他们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别想活命。没想到新朝治下,出现这样重大的失误,在陛下口中却不是大事,实在令人意外。

乐工们感激涕零,战战兢兢把断了的曲目续上。至于苏月,四根弦断了两根,琵琶是弹不成了,被太乐丞带回了待演的帐幄里。

等着上场的小部都在,内宰和太乐丞也在,大家愕然看着他们回来。

太乐丞痛心疾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过多少遍了,让你们临出门前仔细检查自己的乐器,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苏月低头看着手里的乐器,喃喃道:“这不是我的琵琶。”

“什么?”太乐丞和内宰怔了下,“不是你的琵琶?你自己从圆璧城抱进来的,怎么不是你的琵琶?”

苏月道:“就算是自己抱的,也不是一刻不离手。我们先前整理衣冠时,琵琶就放在一旁,若是有人诚心替换,多的是机会。”

内宰显然很不喜欢她的辩解,“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陷害你?你与谁结了深仇大怨,要在这么重大的场合要你的命?”

这时同场的乐工都回来了,内宰指着那些人道:“你看看,他们之中哪个陷害了你?这首曲目里,你的琵琶是独奏,全场找不出第二把来,谁会趁乱换了你的琵琶,让你在大殿上捅那么大的娄子?”

春潮虽然刚到场,但三言两语间已经听出了端倪,横插一嘴道:“这场没有琵琶,前面退场后面赶场的,少说也有十来把,这话可说不清。”

太乐丞气呼呼说好,“既然如此,回去之后便一把一把查验,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换了你的乐器。”

这声令下,但凡大定乐前后场次弹琵琶的乐工,不得准许都不能擅自离开了。

大家自然有微词,回到圆璧城后,聚集在大乐堂里窃窃私议:“她一个人出了错,凭什么把我们都扣下?看来今日弹琵琶的犯了天条,不该和皇后娘娘用一样的乐器。”

苏月听她们冷嘲热讽,心里自然不是滋味。这十二个乐工里,有半数她都不相熟,照理不会坑害她,但余下的六个都是熟面孔,其中就有刘善质。

春潮和颜在都跟来了,春潮道:“少废话,常年使用的乐器,拿到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回头要是查验出来有人使坏,请佟令先发个话,会如何处置此人。”

太乐令震怒非常,一张脸拉了八丈长,“要不是陛下宽仁,今天命都交代在这里了。梨园的人虽不显贵,但品行绝不可低劣,暗中使这样的坏,其罪当诛!若找出这个人,我自然向寺卿回禀,从重处置,以儆效尤。”

太乐令表了这个态,众人俱是一凛,这要是摊上了事儿,后果不堪设想。

但也有人不满,不屑道:“我看哪有人使坏,分明是辜娘子为引起陛下注意,诚心弄出这场意外来。她早前险些和陛下结亲,如今懊悔了,想再续前缘也不一定。”

杀人诛心的话,说出来总是很容易。苏月没理会那个乐工,对太乐令道:“早年的私事,不该拿到现在来取笑。我的琵琶整日不离手,只要送到我手上,不用弹,就知道是不是我的。”

太乐令划拉了一下衣袖,“你去查验,只要揪出这个人,此事就与你无关了。”

那十二个乐工便抱着琵琶站成一排,等着她来辨认。

不是这把……也不是这把……她逐一看过来,看到刘善质手里这把时,她甚至没有去触碰,便抬起眼,直直地望向她。

刘善质的眼睫,快速地眨动了两下,刻意回避了她的目光。

苏月回身问太乐令:“佟令先前说,会如何处置此人?”

太乐令道:“罪都犯到陛下面前去了,下狱、入教坊充营妓,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们说起这种话来,冷酷得不带半点迟疑。苏月又望了望刘善质,见她脸色隐隐发白,到了嘴边的话重又咽了回去,回身对太乐令道:“卑下没有找见自己的那把琵琶,请佟令责罚。”

然而春潮和颜在都看得明明白白,苏月的那把琴,必定就在刘善质手上。这些人里,也只有刘善质鬼迷心窍,总觉得苏月要同她抢白少卿,她有足够的动机陷害苏月。

可苏月还是心太软,其实只要她指证,就能让刘善质吃不了兜着走。结果她临时改了主意,看来是没想至人于死地。

但梨园有梨园的规矩,即便上头没有下令惩治,进了圆璧城,也有城内自己的一套赏罚。演奏大乐时出现了重大失误,罚俸之外,是要关进幽室的。

顾名思义,这幽室可不是好地方,窗户拿厚纸糊得严严实实,见不着人不说,一天只有一餐饭。通常会被关上三日,当然要是认错态度不好,五日七日也是有可能的。出来之后收缴鱼符,也许再也没有登台的机会了,有的还会降等子,直接罚去做杂妇,习学那些倡优伶人才学的杂乐。

折腾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原点,太乐令不耐烦道:“那就别耽误工夫了。”转头吩咐内宰,“叫人来,送她去栖鸦馆。”

内宰领命,扬手叫人,春潮忙不迭求情,“佟令,陛下先前发了话,说不是什么大事,更没说日后不许她再登台。况且她和陛下有些渊源,万一陛下哪天想起她,找不见人了,佟令怕是不好交代。”

这倒是个问题,须得仔细斟酌,没有十足的把握,的确不好处置。

太乐令略沉默了片刻,反问春潮:“本令说了,不许她日后登台吗?你胡乱揣测些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春潮虽然挨了数落,但苏月的前程算是保住了,忙和苏月重申一遍:“你可听明白了,佟令说只关你几日,忍一忍,很快就能放出来了。”

苏月抿唇一笑,算是心照不宣了。

内宰唤来傅姆把她送进栖鸦馆,那是个荒芜的院落,砖缝中的枯草足有膝盖高,在寒风吹拂下簌簌颤抖着。和内敬坊其他地方比起来,这里简直像战后被遗弃的民宅,并且院子轮不着你闲逛,你只能被关进其中一间禁足。

傅母打开了锁,推门进去的时候,乘着天光能看见里面有一张床,角落里摆着一只恭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了。等合上门,天一下子仿佛黑了,屋子里光线昏暗,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周围。

探手摸了摸床板,薄而潮湿的被褥,这里没有炭盆,更没有热水。她只能裹紧身上的斗篷,蜷缩在床角,想起远在姑苏的家人和高床软枕,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这种幽室,对身体的伤害不大,但能摧毁人的精神。她开始专心感知时间,时间汤汤而过,不消多久,她就迷失在其中了。

看光线穿透越来越弱,她想应当真的天黑了。这时外面隐约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就有人笃笃扣击门框,她惨然抱着膝头说:“姆姆拿回去吧,我不想吃。”

外面安静下来,她以为人走了,怅然叹了口气。

不想转瞬又听见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不吃不喝,置生死于度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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