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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夜探卧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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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卧佛寺礼佛的游客,一般有两条登山路线供其选择,一条是自驾车由沣峪口进山,再沿210国道行驶约5公里,过了三面佛,就来到了静业寺山门外。站在沣峪河边,仰望净业寺拙朴的山门,路人怎能联想到,眼前这座门可罗雀的寺庙竟然始建于隋朝,初唐时为高僧道宣的弘法道场,故为律宗祖亭,列佛教八宗之冠,至今,伽蓝中多少清规、戒律皆出于此,奈良唐招提寺便是与此一脉的日本律宗的大本山。踏入山门,一挂直入云巅的石板路扑面而来。众信徒俯身低头,沿着苔藓横生的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在大汗淋漓中登上静业寺。静业寺七佛殿的东侧为五观堂,这五观堂的廊柱上有联曰:“试问天下人,有几人知道饭是米煮?请看坐上佛,也不过认得田自心来”,显然,这是寺僧的斋堂。绕过廊柱,可见斋堂的侧面有一条荒沟,一座窄得不能再窄的小石桥连接沟的两边。沟对面的山崖上隐约一条覆满荆棘刺架的山路,跟着这羊肠小道,可达青华山顶的卧佛寺。

另外还有一条线路,是沿关中环线驾车,一直开到青华山半山腰的头天门,再经二天门、三天门、四天门直达安平寺停车场。然后弃车徒步而上,须臾可达卧佛寺。此线路因其毫无险阻,而最为精力旺盛的信男信女们所不屑,而且不三不四的人半道设卡收门票,20元贵到是不贵,气人得很。

另外还有一条路非常规的线路,也可到达卧佛寺。这就是周密和王冬月走的这条土地梁,这是条人迹罕至的线路,一般来说,仅为当地山民们行走往来所用,少有山外人涉足。

离开了三岔路口,剩周密独自一人孑孓而行,一条瘦长的身影领着他缓缓向卧佛寺移动,月亮悄悄地高挂在身后,倒伏一片艾草丛中传出一阵残喘声,远远的林子里,几声哀鸣,瘆人得很。

没一会儿功夫,卧佛寺黑黢黢的庙宇楼台,迎头向他压了下来。在当地,卧佛寺又名五层楼。

周密浑身一紧,悔不该逞一时之强,没听王冬月的劝,跟她一起先回敬德寨娘家,待给薛家姑娘报信诸事了结后,几人再一同搭伴奔卧佛寺请‘滚地雷’唢呐李,那有多好。

现在,周密只得鼓足勇气,揿亮手电筒,上下左右一通乱晃,给自己壮胆,缩头缩脑来到了山门之外。

关中秦岭一带,名山古刹数不胜数。这卧佛寺虽小,那也是大有来头。它位于青华山正顶,始建于唐武德初年。寺院凌空盘旋在悬崖峭壁之上,上下五层,气势那是不同凡响。寺内楼梯回旋,石洞层层勾连。那位于底层的卧佛尤为令人惊叹不已:四拱的摩崖浅雕石窟,工未到而意足。如来卧佛侧卧于四拱石窟之内,法相端庄妙不可言。卧佛通体长十多米,为国内穴窟四大石卧佛之一。

周密站在卧佛寺三重檐歇山顶的门楼下面,有些不知所措。头顶上悬挂于飞椽上的风铃,东敲一下,西响一下,听着有些不大对劲儿。

周密深吸口气,鼓足勇气抬手捏着门环轻轻扣了几下。指头粗的大门环生满铁锈,打在木门上闷声闷气的。

“有人没有?”周密哆嗦着嗓音喊了一声。回音袅袅,寺内外寂静的出奇。他只得豁出去了,后退几步,抬头冲着墙头扯着嗓门大喊起来。

“李师傅在不在?”

余音在山谷中回荡,却连一只麻雀也未曾惊起,死一般的静寂罩着卧佛寺。大喊几嗓子后,周密感到自己仿佛一下子打通了小周天,顿时胆壮如牛。如此看来,那些嗓门大,周游列国不分场合,总要不停弄出五花八门地动静讨人嫌的人,也许是潜意识里缺乏安全感所致的吧。

“李先生,李少波先生。”在这荒郊野外,周密居然喊出了快感。一只林鸮再也无法忍受,从寺内的槐树枝上一跃而起,倏地扎进了漆黑一片的山谷。寺内依然没任何回响。唢呐李不知是睡的太沉,还是压根儿人就不在。

这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真想扭身逃往敬德寨与王冬月汇合,可那还不被人给笑死呀?

他试着,轻轻推了推山门。

门居然开了。

老掉牙的门轴发出饱经沧桑的呻吟声。周密二话不说抬腿就要迈入,脑海中却突然飘来五个字,让他将伸出去的一只脚慌忙又拎了回来,悬停于门槛上的半空中。

“一人不入庙。”

心脏在砰砰乱跳,周密深吸一口气,胸膛急速地起起伏伏。他双手扶住包铁的老门扇,将脑袋探了进去。山门内,一间不大的厅堂,影影绰绰的,光线十分昏暗,周密侧身走了进去。正对面一堵粉墙,正中供奉着一尊道教神仙。供案之上,一支红烛已熄灭,另一支摇摇曳曳的也快要油干灯尽。那神仙身披猩红的斗篷,眯着细缝长眼,似笑非笑。供案上的瓜果桃李点心等各色供品,虽摆放还算齐整,却全都干瘪了。

“吕洞宾啊。”周密心中猜测。村民谝起卧佛寺,每人口中的故事情节相差十万八千里,但众口一词的是,卧佛寺的卧佛,居然源自于吕洞宾和如来佛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因这段仙缘,小小的卧佛寺内竞供奉着儒释道各路神仙大德几十尊,香火千年不灭。

但令人费解的是,这卧佛寺内,自古以来从无僧、道住锡。

周密一边想着玩皮的吕洞宾,和那一脸无辜、老实巴交的如来佛,一边抬脚迈了进去。“唢呐李呢?”这“滚地雷”唢呐李这座寺庙唯一的庙祝。

一侧的山墙上,贴着青华山景区的游览线路图以及卧佛寺的寺内简图。另一边,一架洋铁皮的电茶炉上,豆大的红色指示灯明亮着,茶炉嗡嗡作响。

左手边的老式木制柜台,L型,漆面斑驳不堪,不禁使人联想到曾经的小招待所,以及寂寞旅途中的小故事。一沓卧佛寺的单页说明书整齐地码放着,几片票根随意散落。柜台后一小屋,单扇木门上的黑漆也已全都剥落,仅依稀可见“工作重地闲人免进”的朱漆字样,一把黑色铁锁挂在正当中。

大仙供案的左侧,有一孔一人见高的小门洞,门边的黄墙上标着红色箭头及“参观由此进入”几个红字,字体工整,很见工力。门洞内黑黢黢的。供案上的火苗扭动挣扎,眼看要灭,周密赶紧再次打开手电筒,不过他告诫自己,手电筒千万要节省着用。

“李师傅,在里面吗?”周密突然又来了一嗓子,火苗扑棱了几下,彻底灭了。

周密一拧脖子,闯了进去。

过了这小门洞,居然有些清亮,原来是到了室外。一小片四四方方的天空挂在头顶,星星点点的。原来这青华山,居然和那座名闻天下的华山类似,也是五天门岱顶,由簇拥在一起的五座山峰,组成了一朵清秀华美的五瓣莲花,故得其名—青华山。此刻的周密,正处在莲花中心,仿佛立于天井之中。一轮弯月悬挂,月光澄澈,积水空明。周密举起手电筒查看,见三面崖坡上,满是长长短短木桩子,这些木桩一头插入山体的岩石之中,一头斜撑着型制各异的楼阁与栈道。卧佛寺的五层楼结构凌空悬挂,盘旋于峭壁之上,木梯廊台回转上下,石洞层层勾连,令人称奇。

“这要是冒然闯入,还能出得来吗?”周密心里直打鼓。

一条影子从墙头跳下,是只黑猫。这小东西看也没看这夜半三更的不速之客,贴着墙根走了。

再往前,一座石砌的拱门上方嵌一石匾,上书:“五层楼”。旁边贴有标识:“参观卧佛由此下楼梯,楼梯陡峭,小心摔倒。”一笔一划,老辣的行楷。

周密全身的毛孔绷得紧紧的,怎会留意到身后的山门,不知何时已被悄悄关上了。

一路不停地摇晃着手电筒,周密摸摸索索走进了“五层楼”。进了拱门,里面的空间虽然窄小,却似乎可四通八达。奇形怪状的洞穴,张着黑洞洞的大口,青面獠牙的,令人发毛。这也就是周密,田野考古学这门课可不是白给的,一般的小灵异还真惊悚不到他。他主要是怕黑。

石壁上的标识简单明了,周密很快搞清楚了,由此处,大致可通向三个方向。左手边贴着崖壁,是一座破败不堪且毫无尺寸规则的转角木楼梯,由此可摇摇晃晃下到二楼的“三皇殿”及一楼的卧佛殿。如若没这个胆儿,则可径直朝向前,走几步左拐,可通往“药王殿”,若右拐,则进入下一个石窟。

周密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站立的地方已是卧佛寺的三楼。向下、向上同样都还有两层呢。

周密伸手试了试,木扶手晃晃悠悠感觉随时都要折断。他向着“三皇殿”下照了照,只见洞内肃杀幽暗,寒气逼人,七零八落的木结构上,扯东扯西挂满了蛛网。

“长老请坐,到此何干呀?”几个女子突然从洞中款款而出,对着周密吟吟笑道。周密浑身一哆嗦,险些瘫倒。他使劲揉揉眼睛,却原来只是个恍惚,仿佛唐三藏误闯“盘丝洞”,被蜘蛛精所缠。

“俺可没有那孙大圣的神通,”周密按了按通通直跳的胸口,“咱也没那个猴胆,洒家还是撤吧。”这种时候他还能跟自己幽上一默,也算有点种。

就在他转过身,一只脚刚刚撤出“五层楼”的石砌拱门,忽然传来了呼救声。

“来人那……”

那呼声非常微弱,断断续续。但毕竟夜半三更的,还是被听得真真切切。这次,绝非什么幻觉。

周密吓得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关掉了手电筒,摸黑退回三皇殿的门洞内,然后屏住呼吸、稳住身形,竖起耳朵侧耳细听。

好一阵儿,啥动静也没有。有人过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似有似无。

渐渐适应了黑暗。斜斜的月光,将他长长的身影歪歪扭扭地映在嶙峋的石壁上。

“有人遇险?就在附近。”周密快速进行了判断。必须强迫自己克服恐惧。他突然记起山门外不远处的陡崖下,有一排貌似农家乐的砖房。他当机立断,搬救兵,才是此刻的万全之策。

就在这时,呼救声呼又起。

“来人那……,救人呀……”

这次着实听得分明,呼救声从右侧石窟方向传过来的。周密毫不犹豫地打开手电筒,一个健步冲了进去。

这石窟也太小了,周密一个没刹住脚,险些一头撞上另一尊大神。此尊大神披红挂绿,神祇有个黑字牌位:“冰莲老母”。那“冰莲老母”笑吟吟看着周密,并无责怪之意。

一股英雄气直冲霄汉!此刻的周密就一个念头:“救人!”

他快速用手电筒打探,发现“冰莲老母”左侧有个出口,出口边也有个红色箭头和标注:“去往灰心石”。他疾步冲了出去。

出去就到了五层楼的后山。所谓后山,乃是一座房子大小的孤石,兀自立于山巅,就像黄山的飞来石。这里是青华山的至高点。

“喂……人在哪里?回答。”周密双手合拢成喇叭状,向孤石上呼叫。左右都是悬崖峭壁,爬上孤石是唯一向前的通道。

明月西沉,片片薄云快速东移,满天的星斗触手可及。这灰心石的当中间被凿出一条窄窄的石梯,石梯两侧各挂一条粗壮的铁链,各式各样的同心锁在上面挤做一堆,五颜六色的藏传经幡猎猎作响。

周密手攀铁链,脚蹬石阶,三步两步登上了青华山的顶峰。

巴掌大的山顶空无一人。周密一眼瞅见前方的防护铁链旁立着一副三脚架,他紧走几步上前一看,好家伙,一架长长的望远镜默默地立在那里。周密快速扫视一遍:白色烤漆的镜筒、全阻尼云台经纬仪、90mm的增倍镜,以及泛着黑色金属光泽的全天向天顶目镜,真是一台专业的天文望远镜。再一低头,他发现钢制伸缩脚架的正下方,有一件卡其色的双肩包。显而易见,这是有天文爱好者遇到了险情。周密赶紧冲到崖边,双手扶着固定铁链的石柱,探着头向崖壁下张望。

他的判断非常正确。

孤石顶的另一侧,也就是南侧,完全呈九十度峭壁。在这斧砍刀切般的峭壁上,裂开了一条天然石缝。石缝中,岩石凸凹销蚀,藤蔓密布,正可供攀援借力之用。

冯思远不止一次讲到过这个地方,他说,这下面啊,是一处断崖平台,三面都是深渊,平台不大但石质坚硬平整,中间有一巨大凹陷,酷似巨人的脚印,相传,这脚印是当年吕洞宾捉弄如来佛祖留下的神迹。有一次,这老兄躲藏此处学鸡叫,诓得如来佛主以为约定的时辰已错过,便放下挑着东海龙王丹炉的担子,倒头便呼呼大睡。他老人家这一大觉,睡的是日夜不分,乾坤挪移,却成就了此方宝刹的千年不灭之烟火。

周密赶忙举起手电筒向崖下照。夜色中,白刷刷的断崖平台上,一枚巨大的脚印轮廓依稀可辩。巨大脚指头冲北,朝向卧佛寺。可想而知,吕大仙的另外一只大脚,早已跨出了三界之外。

周密瞪大了双眼。

巨大的脚印里面,赫然躺着一人。那人显然也发看到了上面的人,他挣扎着,几次努力想要支起上半身,却体力不支。

周密无半分迟疑。他顺着石缝,手拽脚蹬,山羊一样迅速蹦到那人的身边。他蹲下身,定睛一看,不由的大吃一惊,脱口喊道:

“啊,马老师。”

被困者正是马建设,上营卫建坤家的老房客。

周密懂一点急救要领,他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忌讳的就是一惊一乍,而冒冒失失地搬动伤者,更是要命。

周密低声呼唤了几声。

马建设眼睫毛动了动,他听到了呼唤。没过一会儿,他慢慢睁开双眼,疲惫的眼神中露出惊喜。

“马老师,我是小周,周密呀。”周密伏身说道。

马建设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周密看到马教授意识还算清楚,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马老师,刚才是您发出的呼救吗?”

“嗯……小……小周。”马建设有些接不上气来。

见马教授挣扎着要起身,周密赶忙伸出胳膊垫在马建设的脖下。他迅速把马建设的全身上下打量一遍,并没发现明显的外伤,头右侧的岩面上,有一小摊污物,像是呕吐物。

“水……水。”马建设吃力地说。

周密扭头打量四周。一块巨型白石,光秃秃的岩面寸草不生,笔直的三面崖壁,哪有水呀?

“我上去取水。”周密脱下外衣盖在马建设身上。他三两步走到了那通天的石缝下,双手攀住枯藤,低头想了想,然后扭头问道:“马老师,三角架下面的那个双肩包里有水壶吧?”马建设仰脸看着周密,吃力地摆摆头。

周密爬上灰心石,一路小跑,左拐右拐来到卧佛寺山门内的前厅,他这才发现,山门已被紧闭。他没工夫多想。可到了电茶炉跟前,他发了愁,拿啥盛水呢?

“咦?怪了!”周密看着电茶炉有些纳闷儿,明明记得刚才茶炉的电源指示灯是亮的呀?他四周围照照,发现墙上有开关,刚来的时候被打开的山门挡住了。他跑过去揿下开关,挂在柜台上方的白炽灯刷地一下亮了。

周密四下寻找容器,用香炉太麻烦,并有大不敬之嫌。看到小木门上的挂锁被什么人去掉了,他绕过柜台,边走边喊起来。

“李师傅,李少波师傅在屋不?”

依旧没啥回应,周密都开始怀疑有没有什么“唢呐李”这个人了。他伸手推开小木门抬腿走进屋内,柜台上的灯光把屋内照的足够亮亮。房间很小,也有十来平方,一盘土炕占去多半。周密一眼就瞧见墙上挂着一把唢呐。那唢呐通体三段材质,古铜的唢呐碗,薄意浅雕的红木杆儿,白铜软木的芯子,一望便知,是件考究的好东西。

周密练过一段单簧管,也叫黑管儿,也是用嘴吹的。他急急忙忙四下里踅摸,也没发现碗柜什么的,好在炕头窗台上有个大缸子,周密双膝跪在炕上,爬了过去。这是一个旧搪瓷大缸子,上面的白瓷脱落了不少,露出斑斑锈迹,缸体上两排鲜艳的大红漆字却仿佛刚刚写上去的:厂级先进工作者,西北国棉四厂,一九七六年赠。

周密掂起缸子要走,眼角瞥见一摞书。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唢呐名曲100首》,而下面的书,更让他眼前一亮,没想到是一本《中国考古学通论》。当他再翻看下面书后,就只有惊诧的份了。《旧石器时期考古》、《夏商周考古》、《田野考古学》、《科技考古学概论》。眼前这些考古专业本科生的基础教材,让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浑浑噩噩混学分的那几年。

“看起来,这里还真有文章呢。”周密在心里感叹道。想到自己大学期间,仅《夏商周考古》这一门课就亮了两次红灯,他苦苦一笑,对着书本摇了摇头。

刚要带上门,又有了新发现,门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幅兰亭序横幅卷轴。但凡小学毕业,一眼便知此乃兰亭序著名的唐冯承素双钩填摩本,原件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也称神龙半印本。淘宝上也能卖到,10元一幅,包邮到家。

茶炉里的水还是温温的,自己先咕咚咕咚灌上几大口,然后端着缸子跑向了回心石。

爬上灰心石,冲到崖边向下一探,见马建设已自己坐起了身,周密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他反身冲到望远镜边,伸手拎起地上的那个背包向后一轮,包到是利索地上了肩,却听得“当啷!”一声,一个黑色的保温杯滑落出来,咕噜噜地向崖边滚去,周密侧身冲过去一把抢在手中。杯子里面咣里咣当的,有小半杯水呢。

周密拽着藤蔓下到吕洞宾的大脚印里,将教授拢在自己的臂弯里,缓缓喂了几口水。温水下肚,马建设的双眼立刻有了些许的神气,呼吸渐渐平复,月光下的额头也闪出了微弱的光亮。

周密在快速动脑。他在考虑如何带马教授赶紧脱离险境。要命的是,这里也完全没有手机信号。

方圆周边,青华山是最高峰。抬眼四顾,高高矮矮的群山峻岭,如同一干刚落草的好汉,他们拜过老大后渐次退下,一个个隐身于苍茫的夜色之中。

“小周,这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呀?”马建设两手向后撑,努力坐直了起来。他转了转脑袋,揉了揉脖子,长吁口气。“多亏你相救,不然今天就交代喽。”马建设自己接过缸子,美美地灌下去一大口。

“我来请李少波,人称唢呐李的。”周密三言两语,说了经过。

“哦,李师傅我认识,这儿的庙祝。”马建设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他从腿边摸起金丝边的眼镜儿,顺手用衣角轻微擦拭后,再端端正正架在鼻梁上,顺手拢拢一边倒的发型。真不愧是海派教授,马老师身材颀长,双手白皙如玉,面容清癯,头发稀疏而一丝不苟,英气勃勃的双眸,却如春风化雨,无一丁一点儿的逼迫之气。冯思远说,马教授才是大专家呢。

周密的眉头拧成了一对儿疙瘩,“马老师,出了什么事啦?您怎么一个人被困在这里呢?”

“唉,怪我自己大意了,刚下到这儿,一下子就晕倒了。”马建设接过背包,打开侧面的小拉链,两根手指探入暗袋内,夹出一只印满外文的小药瓶,拧开盖子,往手心里并排倒出三粒褐色小胶囊,一扬脖子,送入口中干吞了下去。又摸出一板白色药片掰下两片放入口中,这才不慌不忙抿了几口水送服下去。

周密不由暗挑大拇指。临危不乱,不愧名教授也。但他佩服之余,心里的疑惑却不减反增。

“您不是摔下来的呀?”周密抬眼看看头顶上的岩缝。这到是解开了周密的第一个疑惑,要是顺岩石缝摔下来,身体不会离峭壁有这么远的距离。

“要是摔下来,我早报销了。”马建设嘴角一丝苦笑。“我就是底血糖犯了,唉,太大意了。”

“是低血糖啊?”周密的眉头立刻舒展开了,成了两条虽近在咫尺却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是啊,老毛病啦。”马建设试着要站起来,周密双手用力支撑着他的胳膊肘。马建设还未及站稳,就要弯腰去掸自己裤子上的灰,周密赶紧蹲下帮忙。

“这两天可能太累,加上忽视了身体补充。”马建设接着解释道。

“那您喝过水,吃了那些药片就没事儿了吧?”周密本来还以为糖尿病只会血糖高呢。

“这毛病来得快去得快,没事了,”马建设乐呵呵道,“加上你这及时雨,还有啥担心的。”

周密没乐起来,他的第二个疑惑脱口而出:

“您背包里水壶里有水呀?”

“那水喝不成!”马建设回答道。

“喝不成?”

“是,喝不成了。”马建设不由分说道。

前辈面前周密不敢造次,他没敢追问下去。

“马老师,您不是昨天去阎福寺了吗?”周密第三个疑问接踵而来,“听您房东卫建坤说的,”他补上一句。

“是呀,昨天没回村子,今早儿从滦镇雇车直接上来的。”马建设停顿了一下,抬手指了指悬崖上面的卧佛寺,接着说,“庙祝李师傅听说出远门好些天了,庙门托给对面农家乐的老板娘代管着呢。”

看上去教授的身体已完全无恙。月色中,那一袭瘦削而挺拔的身板儿,小巧的脑袋,紧致的臀部,与其说是教授,不如说是舞者,是那种越老越有味道的舞者。

“这里是观测星空的绝佳之地啊!”马建设仰望星空道,“小周,知道为什么吗?”

“是不是因为这里地势高?”这回答乍一出口,周密就知道草率了。“天文知识我一窍不通,马老师。我学的是考古专业,专搞地底下看不见的东西。”他挠挠头找补道。

“天地大同呀,老师没教导过吗?”马建设偏着脑袋问,腰身带着四肢,如天鹅般端着伦巴的舞姿。

“是的是的,天人合一。”周密赶紧应和道。

天幕如盖,梦境般的银河向着西南方倾泻而下。此时的教授双目如炬,眼神久久聚焦在天空中。

突然,他喃喃唱念了起来:“总有七星觜相侵,两肩双足三为心,伐有三星足黑深,玉井四星右足阴,……”

“马老师,马老师!”周密被吓到了。天书般的词儿,是周杰伦出了新歌吗?他抓起教授的胳膊摇起来,“没事吧?马老师,您唱的是啥歌呀?怎么没听过呢?”

“什么话?”马建设倏地收回目光,表情肃穆,“这是步天歌,是中国古代描述天宫三垣二十八星宿的诗歌。”马建设环视四周,扬手说道,“方才你说‘天人合一’也算是抓住了要点,咱们祖先就是在‘天人合一’的思想下,将星空世界塑造成了‘大一统’的中国社会的翻版,封建社会的帝王百官、市井百姓、皇家宫殿、军事城寨等等,统统都被一股脑地搬到了天上。”

周密想要打断马老师,太兴奋了,十分不利于身体恢复的。

“通过这些年的考证,我认为这青华山之巅,自先秦到两汉,再到唐贞观年间,一直都是皇家最重要的观象台。从这里夜观天象,各路星座与古天文图和步天歌才能达到完全的契合。”马建设越说越急促。

“歇一歇,马老师。”周密把茶缸递过去。周密暗想,马教授的这一番宏论,说不定就是学术界的一项重大发现呢。那公开发表前应该保密呀,说漏了嘴?

马老师喝了一口水,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声响。水凉了,刺激到了牙龈。

“厕下一物天屎沉,”他冲周密笑了笑,“你把这句像是谶语的‘步天歌’,带给你们那位北大生小冯,把功课做足,对你们在这里挖掘‘兰亭序’一定大有裨益。”

马建设拎起了背包,周密伸手接过,麻利地背上双肩。

“说不定会起到决定作用!”马建设停顿片刻,“当然,真相包含两个方面:惊喜,亦或更大的失望。”马建设继续教诲道,“你们不能全凭感觉行事,要学会在历史长河中探寻历史真像。”

“您说的对!我笑冯思远‘完全凭直觉行事,超越了道理。’他似乎还沾沾自喜呢,”周密摇摇头,“这家伙虽然学的是历史,却喜欢独辟蹊径,不走寻常路。‘哗众取宠?我可是李开元老师的徒子徒孙啊。’小冯是这样为自己辩驳的。”

“要知道,‘兰亭序’的超粉可远不止中国人啊,要说,那小日本才是骨灰级呢。”马教授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真相很少纯粹,也从不简单。”周密恨自己管不住这张“名人名言”的嘴,他一把捂住嘴。他想起小冯常说的,“兰亭真相,一定是纯粹的,想必也一定会简单到令人瞠目结舌。”

周密心中还有最后一个疑惑如鲠在喉。“马老师,您一个人下到这里多危险呀?”周密使劲地把冒到嗓子眼的“做什么?”几个字压进了肚子里。

马建设笑了。

“厕下一物天屎沉,这里就是天屎坑呀。”马教授语气里不带丝毫戏谑。

周密搀着马教授走到岩缝下,他抬起头,准备想个什么法儿能协助他把马教授送上去。这时,他分明看见明晃晃的月色下,崖顶处探出三颗人头在向下张望。

王冬月、薛家姑娘及“滚地雷”李少波三人,他们终于找到了被困在崖下吕洞宾大脚印里居然还在谈天说地一通神聊的两个宝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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