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山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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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雾,天边悬着皎洁弯月。
苍凌阑沿着曲折的长廊安静地走着。中堂那边灯火通明,家主与长老们在宴请远道而来的王使,但已经暂时和她无关了。
“朱雀印,王都学府……”
四下无人,黑发少女自言自语,眼神有点放空。
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外面的世界还有人记得当年那个苍凌阑,可她已经快要将朔城之外的世界遗忘。
苍凌阑下意识往腰间一摸,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那袋烈酒已经被小叔没收了。
“啧。”她咋舌,只得转而扶住短刀,抬头看着月亮,长长地吁了口气。
苍家祠堂立在府邸的南端正中,明明没有挂灯,却是明亮的。
无数小小的光团停在匾额上、飞檐下,梁柱间。那是光羽蛾,连品级评定资格都没有的弱小生物。
就是这样的小虫,聚成千百只,照亮了庄严的宗祠。
“叮叮叮……”
随着黑衣少女走近,光羽蛾展翅四散,化作光点掠过祠堂的檐下。
苍凌阑眯了眯眼,有些恍惚。
弹指间,真的已经十年了。
十年前,也是这里。她的小叔曾在苍家祠堂为她点了九九八十一盏青瓷灯,与飞舞的光羽蛾交相辉映,如梦似幻。
那一年,她不过七岁,已出现了开辟灵界的征兆,比正常人的启灵时间整整早了十年。
前无古人,青史未载。于是四国八方俱惊,天下为她震动。
“七岁的先天启灵,闻所未闻呐!”
“这孩子,竟比她父亲都……”
“天佑苍家,天佑朱烈!”
唯一的一道坎儿,就是她那时确实太年幼了。孩童识海脆弱,先天启灵内蕴风险,必须慎之又慎。
祠堂夜深,青瓷灯静悄悄地燃着。
琳琅朱鱼的鱼脂做灯油,净魂白草的草茎做灯芯,起安神定魂之效,助她开灵界,悟阵纹。
而她一身青裙华服,盘坐在正中灯火汇聚处,嗓音软糯:“小叔小叔,阿爹今晚不回来吗?”
“兄长他去的地方太远了。讯息难传,想来他也料不到阑儿会启灵得这样早。”
那一年,年轻的苍简抱着她,面容含笑,却也藏着若有若无的忧愁。
他摸着女孩儿的头发,柔声说:“小叔陪阑儿启灵,等到下回兄长归来,咱们一起吓他个大的,好不好?”
“可是阿爹好久不回朔城了。”
她眨眼,软绵绵地摇着苍简的衣袖,“他都不想阑儿的,这么坏。”
灯火摇曳在女孩儿漂亮的苍色眼底,她小声说:“等开启了灵界,阑儿也想契约一条龙,要像银月那样大个儿的,背着我们飞去找阿爹……”
……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阑儿身上还是血气太重。”
苍简分开夜色缓步而来,眉眼温和,“我平日里来祠堂走动,这些小虫都不乱飞的。”
家主缓缓抬手,几只光羽蛾收翅落在他瘦削的指上,明明灭灭。
“小叔?”
苍凌阑意外地挑眉,“结束得这么快?”
“陪那位小公子饮了几杯酒,便推说身体不适出来了。”
苍简叹息一声,挥手放走了那几只光羽蛾,“学府派这样一个孩子前来出使,怕是本就存了几分敷衍之意,我们做到不失礼数,也就可了。”
苍凌阑点了点头,忽然眼眸暗了暗:“小叔有没有觉得,这队王使,有点……”
“阑儿。”
苍简打断她,“朱雀使乃国主意志,慎言。”
“……好,小叔心里明白,我不多嘴。”
苍凌阑抿唇,很听话地换了个话头:“学府来了人,是今年苍家的启灵仪式已经结束了吧。怎么样?”
“二十三个成功后天启灵的孩子,不好不坏,差强人意罢了。”
苍简不紧不慢地说罢,侧眉看了她一眼,“不过今年有瑶儿,还有你。许多事便不好说了。”
苍凌阑失笑:“我算什么,我……”
苍简没理会,淡然说下去:“接下来,王使会在朔城停留约半个月,监督苍家竞选出两个名额,烙上朱雀印便直接随王使南下,成为学府新生。”
“阑儿,你怎么想?”
苍凌阑不说话了。
她闭上了嘴,也闭上双眼。
旧日的火舌似乎从记忆深处烧起来,烫遍她的四肢百骸。
火。
十年前,也是这里。抱月银翼龙喷吐出的烈焰,曾将她此刻所站的地方化为火海。
千百只光羽蛾在火海中坠落。四下兵戈乱响,夜幕被烧穿了一角,亮得更胜白昼一筹。
那是七岁的苍凌阑仓皇推开祠堂正门时,扑入眼帘的第一幕。
“苍穹逆贼!!”
有人悲愤怒吼,声如洪钟,“毁宗祠,窃祖器,你怎敢——”
“造孽啊,行如此离经叛道之事,你就不怕青龙神魂降罪么!!”
光。
是火光,也是剑光。长剑转瞬而至,惊得血色飞溅。
“兄……长。”
剑锋尽头,苍简怔怔呛出一口血。
年轻的苍家家主不敢置信地低头。供奉了几百年的祖剑,此刻穿透了他的胸膛,将他钉死在宗祠的墙上。
“小叔——!!!”
女孩的凄声震碎夜色。
叛族者逆着火光回头,露出一双冰冷至极的双眼。
手腕一抖,男人手握长剑,转身而去,剑尖尤自滴答沥血。
“小叔,小叔!!”女孩近乎惨烈地尖叫着,她扑过来,却扶不住苍简倒下的身体,只能一起跪在地上。
好烫,好烫。从小叔胸口汩汩涌出的鲜血,烫红了纤白的手指。
她眼前发黑,嗓眼一甜,同样滚烫的血也从自己的咽喉里呛出来。
叛族者走向他契约的银龙,没有多看一眼昏死过去的族弟,也没有多看一眼跪地吐血的亲生女儿。
——孩童识海脆弱,先天启灵内蕴风险,必须慎之又慎。
而女孩亲眼目睹父亲将小叔一剑穿胸,苍家化为燎燎火海,已是心神俱崩,灵界摇坠。
剧痛贯穿了意识,咬向每一寸感知。
“为什么……阿爹,为什么弄伤小叔,你怎么了,你要去哪儿……!!”
她跌倒在泥泞里,脏了新裁的青裙。灵界崩溃的痛楚让她爬不起来了,只能拼命地伸手,看着父亲的背影在五指间越来越远。
抱月银翼龙展开了巨大的鳞翅。它并没有飞,而是望着字字泣血的小女孩,低鸣两声。
苍穹手握长剑,立于龙背之上。
他道:“银月,走。”
“不要,别走……”
苍凌阑凄声哭道:“阿爹,阿爹!!”
她泪流满面,唇角含血,乞求着那头银龙,“银月,银月,求求你,别带我阿爹走!!银月……!!”
苍穹声冷如铁,厉喝道:“走!”
下一刻,八阶的抱月银翼龙腾空而起,神龙威压浩荡铺下——
阻断了还欲追来的苍家长老们。
也让那女孩初启的灵界,摧枯拉朽地破碎成泥。
……
“我还能怎么想呢?”
苍凌阑睁开眼,成群的光羽蛾飞过祠堂大门,有三两只照亮了少女乌黑的发梢。
十年前,她的阿爹自王都而归,掠走苍家祖器“苍天青冥”,乘着银龙飞向薄暮山脉的另一端,再也没有回来。
而她也在那个夜晚后天赋尽失。此后十年,四国八方,少了一位本该前无古人的惊绝天才。
唯独这座边境古城,多了个游荡在薄暮山脉间的小猎人。
这座山,成了她的执念。
她想要银龙回头,想要神剑归鞘。她想要追上消失在远山尽头的父亲,问一句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背叛,为什么抛弃。
“我算过,小叔。”
苍凌阑道:“以我现在的本事,勉强能在薄暮山脉外围行走。如果从外围绕过这山,需要走两千九百多天,大概八年。”
而现在,她会挽弓,她能挥刀。她能与狂躁的破锣暴熊对敌,她让光羽蛾四散而逃。
却也仅止于此了。
“但是,”苍凌阑冷静道,“银月飞过那片山脉,只需要一个振翅。再飞跃另一片山脉,也是一个振翅。我追不上他。”
“……”
苍简手扶祠堂大门,沉默站立着。月色下,男人的面容更显苍白病气,又笼着几分哀伤。
十年前,叛族者赏他当胸一剑,旧伤至今未愈。
“没有办法,人类的力量过于微薄。”他叹道,“凡人终究是比不上御兽师的。”
苍凌阑:“是啊,真不甘心。”
苍简:“你想怎样?”
苍凌阑又沉默了须臾。
她抬头看了看月亮,终于开口。
“他们说,学府是年轻御兽师们的圣地,或许那里可以疗愈伤损的精神力。”
“他们说,学府的大先生通晓天下万事,或许她会有重启灵界的办法。”
“他们还说,传说中的朱雀神就栖息在王都的金梧神木上,守望着这片土地上的万民。”
“就算他们说的不是真的,至少王都的天地比朔城开阔,那是苍穹曾经走过的地方。”
是啊,她还能怎么想呢?
白日里王使问起,她说她不是御兽师,只是个猎人。
但远山般的执念,仍在凝视着她。
苍凌阑闭了闭眼,紧攥着腰间短刀,轻声道:“我有点想再试试。”
“试试离开朔城,上王都,入学府……寻找做御兽师的路。”
苍简似乎早猜到她会这样说,并无意外,只道:“你的灵界至今破损,不仅自身无法修炼,更开不了阵纹。”
“没有战兽,就不会有人会承认你是御兽师,学府也会不收你这个学子,你怎么办?”
苍凌阑坚持道:“我有战兽。”
苍简道:“旁人怕是不这样想。”
苍凌阑不说话了。
她垂着睫毛,仿佛陷入某种深深的思索。
或许这确实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苍简长叹一声。
他开了祠堂的大门,指着里面:“罢了,先不说了。今日时辰已晚,阑儿去睡吧。”
却在这时,苍凌阑抬起脸。
“如果小叔早一日问我,我可能会说,假若旁人不承认我,我就把那人打一顿。”
她神态冷肃,语调认真地说:“如果还是不行,那就再打一顿。”
“……”
“但那是猎人的解决办法,有些粗暴。”
苍凌阑深吸一口气,一派痛定思痛之色:“既然我想要做御兽师,便该纠正这类陋习,从此用御兽师的办法考虑问题。”
她抱臂沉思,缓缓踱步:“比如现在,假若旁人不承认我,我应该叫雪泥和阿尾替我把那人和他的战兽打一顿。”
“……”
“如果还是不行,那就再打一顿。还不行继续打,直到……啊!”
话没说完,苍凌阑一个趔趄,被小叔一巴掌推进了祠堂里。
“怎么了!”少女恼怒回头,振振有词,“御兽师之间的斗兽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你那是斗兽还是斗人?”苍简面无表情地将大门砰地关上,“够了,滚进去睡你的觉……泼丫头。”
两息后,那门却又吱呀一响,从外面打开一个缝隙。
“按照家族惯例,家族新启灵的一代子弟,将进入薄暮山脉外围历练,并于哨楼处举行斗兽之战。今年会有王使同往,两枚朱雀印的名额,也会依此判定归属……”
伴着家主幽幽的嗓音,当啷一声,一个东西被扔进来。
苍凌阑借着月色一看,是枚刻着盘龙图腾的青色木牌。
“小叔……!”
苍凌阑蓦地抬眼,将那青牌紧紧握住——跟在家主身边多年,她岂会不认得,掌中冰冷发硬的,正是苍家子弟每年离家历练时的信物!
“你若果真下定了决心,想去便去罢。就一个要求,把你那煞气收收。”
门外,苍简的身影逆着月光,抬袖隔空狠狠指了她两下,“若敢把你的同辈和他们的战兽祸害出什么伤亡来,我跟你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