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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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荣,你先前状告何柏信任本县县令期间强夺了你家的牛,可有这事?”
苏谦惊堂木一拍,端的十分威严。
只是看在人群中的裴宝儿眼里,这位苏大人似乎坐得不大稳当,眼神时不时还往外面飘,像是在等什么人过来,或是怕什么人出现似的。
若她知道苏谦内心真实想法,她肯定会笑出声来。敢情那位“齐御史”上回一手主导的何柏信撤职一事已经让这位苏大人成了惊弓之鸟,可惜苏谦不知道的是,他得到消息说重现太兴县的那位,在遇上刺杀后已匆匆离开这里回京了。
想到昨天清晨起床是在窗缝下看到被扔进来的那张简短的信笺,还有一件带兜帽的崭新女式披风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布包里,上身后发现身量居然刚刚好,一分不长一分不短,裴宝儿心里有股怪怪的暖流在涌动,她只能摇摇头,将这个诡异的想法驱逐出脑海,专心看堂下跪着的那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对答。
这马荣不知是不是穿得少了,或是被惊堂木吓着了,闻言浑身一抖,结巴着回话:“是,是,确有此事。”
苏大人又转向傲然站在一旁的何柏信,努力做出个铁面无私的模样:“咳,何柏信,这马荣状纸上所说,可属实啊?”
何柏信连看都懒得看马荣一眼,负手而立道:“此事乃是马荣诬告,确无此事。”又将当日公堂之上两家推诿之事说了出来,最后总结道:“当时我作为地方父母官,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想着自掏腰包将那母牛买下来罢了。没想到,好心被当驴肝肺,他们竟颠倒黑白,厚着脸皮告到这里来,简直可笑!”
他急慌慌地要请出证人,段二郎就上场了。
他老老实实把那天自己看到听到的都说了,十分诚恳道:“老大人没说谎,那天我在旁边看着,老大人给了他足足二两。要知道,前些天我去牛羊市逛了圈,一个月的牛崽子一两,康健的公牛、母牛分别是二两、一两的样子。马家那母牛牵上来公堂,一看就病恹恹的,放到市场只怕最多卖半两。老大人对马家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不想马家居然恩将仇报!”
人群中喧哗声起,多半是指点说那马家的良心被狗吃了之类的话。
裴宝儿站在人群之中默默观望,虽说形势一片大好,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盯着底下跪着的马荣看,虽然这个角度她看不到他神色如何,却也从其微颤的身体中看出些许端倪。这马荣瞧着胆儿挺小,不像是能想出这种讹诈的主意的人,多半是被马氏或是什么人撺掇了来的。
此时,马荣忽然偏头往人群看了眼,面上一喜,忽然跪直起上半身来说:“禀告大人,小的也有人证!”
“何人为证?”
裴宝儿听了这话也左右环顾,忽然觉得有趣了起来。这马家还真是胆大包天,居然寻了个伪证来诬蔑前任县令。只是她身旁都是些普通百姓,还有些无所事事的闲汉。忽然,她瞳孔一缩。
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小男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嘻嘻笑着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揖,竟是郝二。
何柏信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马家莫不是找了伪证?他忍不住也看向人群,裴宝儿对上他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让他不用担心,他才放下半颗心来。
果不其然,郝二一开口便开始鬼扯,说什么当日何柏信软硬兼施,硬是逼着马家将牛卖给他,价钱还比市价低了三成。又说其实当时马家已经决定和杨家和解了,当时何柏信提前得知那头牛天赋异禀,故而横插一脚,云云。
何柏信听得火冒三丈:“胡说八道!简直一派胡言!”
此时,人群中又跌跌撞撞跑出一个男子,嚎啕大哭道:“爹啊,我可怜的爹,咱们上何家去理论,还被他们家门房打了一顿~还请大人为我爹做主哇~”说着,又扯起马荣的裤腿,指着上面的几道淤青给大家看,哭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何柏信脸都青了。
“我可没让人打他,最近更是见都没见过他,谁知道那伤哪来的?哼!如今虽说我身上没了官职,到底还算是半个官身,这帮刁民竟敢诬告朝廷命官,可是罪加一等的!”
马荣听到罪加一等这几个字,背上又是一抖,却被马二暗地里掐了一把。
马二又趁何柏信慷慨陈词时低声说:“别怕,他如今没了官,就是个没牙的老虎。这苏大人以前是他属下,肯定对他也有不满,你看,他看那老头的脸色可不好看呢,还直呼其名,可见他们关系不好,碰着这么个大好机会还不整死他?咱们只要咬死了不松口,怎么都能剥下他一层皮来!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爹你可不能当软脚虾!”
马荣见骑虎难下,只得照着闺女来之前的嘱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起了前些日子他前往何家田庄讨说法时是如何被其家人欺凌的。
一时间,旁观人群议论纷纷。
一个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何柏信竟然是个欺压百姓的笑面虎”。一人又说,“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老大人在这里做官多年,向来没什么恶名”。另一人又说,“那买牛之事估计是马家理亏,但这伤总是真的,都说宰相门下七品官,这七品官的下人又是个几品呢?”
见舆论风向忽然逆转,坐在上头的苏大人有点头疼。
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自人群中传出:“九月初二那日,奴家也在这公堂之外旁听了,这段二郎和老何大人所说无误。此外,”她上前几步,朝着何柏信笑了笑,又道:“奴家虽是个小女子,却也知道,公堂断案须有文书做记录,事无巨细全部都会记载下来的。想必那日情况卷宗必有记载,还请大人调阅卷宗。”
马二一听就急了。
他可不知道什么卷宗不卷宗的,抬头在公堂上看了眼,嗨呀,上首右侧的位置果然坐着个拿毛笔的人,原来那人干得竟是这事么?马二顿觉妹妹是来坑他的,这等重要的事情居然不提前打听清楚!
马氏站在人群之中也急得很,眼神在裴宝儿身上打个转,突然情急生智:“启禀大人,这女子所说不可信!当天奴家在这公堂外,亲眼见着她和那何柏信打手势,分明是两人有所图谋,他们定是一伙的,不能信她啊!”
裴宝儿十分淡定地哦了一声:“既然这样,那就只能看卷宗下定论了。”
一说到卷宗,苏谦就心里发虚,他求助似的将目光投向何柏信,连斥责这两个小女子擅自出言、扰乱公堂的“威武棒”都没祭出。心道,老大人哪,我前天不是才告诉过您那卷宗被烧了嘛,您怎么一点不着急的样子啊,莫不是老年痴呆忘了?
何柏信回以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还顺便眨了眨左眼。
似乎冥冥中有什么被联系到了一起,苏谦苏大人茅塞顿开,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这位娘子说得有理,文书去取一下九月初二是那日的卷宗。”
很快,被小声嘱咐过的文书取来了一卷薄薄的纸卷,递给苏谦,后者装模作样看了一遍,神色更加严肃起来,嫉恶如仇地盯着马荣道:“好你个马荣,卷宗已然在此,白纸黑字记录得清清楚楚,还不从实招来!”
随着惊堂木再次重重拍下,马荣直接抖成了风中蒲草。
他跪伏在地,带着哭腔道:“大人饶命啊,小的也是被逼无奈,实在是家中穷困……”
于是,马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卖掉牛后他家的倒霉遭遇说了出来。
原本是他的大儿子赚了钱回来买田地,这才要买多一头牛。后来牛卖给了何家,手头宽裕,马荣志得意满,甚至还去了几回赌坊,将这二两银子花了个精光。没想到,大儿子再次外出行商却碰上了强盗,赔了个血本无归,还被强盗打了个半死不活,断了条腿没法下地干活。马荣只能把多出的田地卖了,换钱给大儿子治病。也不知是不是走霉运,没过多久,他家那头老公牛也病了,吃不下草料,也拉不出来,找了个游医吃了两副药,直接一病归天了。因为是病死的牛,牛羊使不收,也没人敢吃,马荣只得上报过后自家杀来腌制、风干当口粮,还得自掏腰包再去买头牛回来耕地。
样样都要花销,大儿子还不知什么时候病好,马荣愁的不行。就在此时,他家大姑娘马氏却回了娘家,告诉了他一桩秘密。说是她给人送东西,恰巧碰到何家田庄上的婆子,自其口中得知,何柏信从他们家买回去那头黑牛是头神牛,下的奶多得跟水一样,那牛乳还特别香甜,说是小孩喝了能变聪明,大人喝了能强身健体。而且,那牛到了何家之后,何家的庄子就迎来了大丰收,可见是头神牛啊!
马荣一听就后悔了,更觉得自己是被何柏信夺去了神牛,说不得还夺走了自家的风水。不然,怎么卖了牛之后他家事事不顺呢?于是便来告官了。
苏谦听着这前因后果,简直哭笑不得,不过他对那位裴娘子的“空城计”更是佩服。
他瞪着眼睛肃问:“既是无中生有,你这腿上的伤痕却是从何而来!”
马荣支支吾吾还不肯说,只是明显先前的说辞也是假的了。郝二见状不好,摸了摸衣兜里的铜钱就要开溜。
苏谦眼疾手快,又拍了拍惊堂木,严肃道:“将那证人郝二拿下!既然马荣已经招供,说明何家强夺马家母牛一案不成立。郝二胡乱攀咬,伪造人证,判罚十个板子。马荣颠倒黑白,诬告朝廷官员,实在可恨,判罚二十板子,唔,按律需要收监一年,或是劳役三月。马荣,你当如何?”
马荣听到要被打板子就软倒在地,一丝力气都没了,听到后半截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苏谦暗道晦气,挥了挥手让人把他抬了下去,顺便还拽走了嚷嚷着“是马二来找他做伪证的,不关我事”的郝二。他想了想,这马家老的折了,大儿子据说还卧病在床,这老二也动了的话,只怕这马家真要破败了。那郝二向来是个游手好闲的,自己还从下人口中听过一丝半语,正好逮着这个机会治他一回!
“咳,先拖下去打板子,其他的等人醒了再说。”
何柏信这下才真正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去,决心回家就跟夫人说道一二,自家那头黑牛下的崽子可得给裴娘子留着,到时候送给她当谢礼。唔,也不知她家有无田地,实在不行,送她几亩薄田倒也不是难事。
然后,苏大人又明知故问道:“唷,可正巧,今儿第二桩案子的事主也是个姓马的。主诉人,马氏,被诉人,如玉阁。可都来人了啊?”
马二如临大赦,简直落荒而逃地奔出了公堂,期间还不住躲避着马氏的眼神,连自家妹子也懒得管了。
裴宝儿和马氏对视一眼,各自上前福了福后跪下,还有秦掌柜也一并来了。
裴宝儿表示自己就是如玉阁的半个东家,代表另一个合股人出面。而马氏则是不存在的眼泪,忧伤无限地解开了头上的布巾,露出脸上的大片红疹,示意自己就是受害人。
此时马氏身上已没了先前那股悍勇之气,她原本只是觉得不甘,告官还是她二哥的主意,本想讹诈何家一笔钱财,但这个何家软硬不吃,次次上门都给他们吃闭门羹。对簿公堂却是这般结局,幸好她那老父没有供出她二哥,不然可就真完蛋了。
既然如此,如玉阁这桩案子她更不能放手。裴宝儿这个人口上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利用试工的机会把自己几个人当猴耍,亏自己还为这份工花了那么多心思,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这疹子可是实打实的,怎么能不让她好好出次血?
马氏哭嚎道:“大人哪,如玉阁店大欺客,卖了粗劣的水粉给我。我本也不想闹上公堂,可她们死活就是不认,还说我是作假讹诈她们。您瞧瞧,我这张脸都快烂了。哪个女子不看重自己的脸,这像是作假吗?”
裴宝儿趁此机会凑近细细看了一番,果然马氏的疹子不曾作假,实打实的红肿一片,看着怪渗人的。
又听得身后人群议论起了如玉阁如何如何,她的心便提了起来。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回被马氏这么一闹,便是没问题也要影响店里的业绩。
马氏哭完之后,便到了如玉阁的辩护时间。
裴宝儿便问:“敢问马娘子,你这红疹起了几日?是从哪一日开始的?”
马氏恨恨道:“已有八九日了,大约是十一月廿五那日发现的。初时不过是些小红点,后来越长越大,就成这般情形了。”
裴宝儿又问:“既然这么严重,没有找大夫看看症结所在?”
马氏眉峰一挑,登时便开骂:“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在讹诈你们么?我就是要讹,也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堵上我的脸和下半辈子吧?”
苏谦恰到好处地轻拍了下惊堂木:“咳,公堂之上不得喧哗。马氏,你老实说,你为何不去看大夫?若是没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如玉阁的东家怀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旁观之人纷纷附和称是。
马氏冷哼一声:“还能有什么原因,家中无钱罢了。奴家那夫君是个好吃懒做的,养家糊口全靠奴家一个人做活。咱们贫苦人家,哪来的余钱看什么大夫!”
好吧,听上去挺有道理。
裴宝儿老神在在地说了句:“启禀大人,这马娘子先前来如玉阁应聘女工,只是不幸落选。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是上个月廿三还是廿四那日通知她这个消息的,才隔了一两天便说用我们的东西起了疹子,倒是稀奇!”然后示意秦掌柜发话。
后者便拱手道:“启禀大人,小的也有话回禀。”说罢,便从鼓鼓囊囊的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账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