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乍暖还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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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宝成三年的早春。
此时天还未亮,天幕似是一方玄色锦缎悬着,几点稀星宛如锦缎上饰着的珍珠,莹莹烁烁。
谷府的伙房里正燃着烛火,火光透过窗棂,在院子里投下暗黄色的方格。
伙房的女人们正风风火火地忙活着,脚不沾地。
院子的一角,岳疏桐半隐在夜色中,高高举起劈柴刀,又重重落下。
“咔”的一声响,一根木柴一分为二。
在她身旁,劈好的柴火堆叠如小山。
“磨磨蹭蹭地,你还不快点,误了早饭,我打死你!”管厨房的许嫂子走过来抱走了一小堆柴火,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
岳疏桐心无波澜,对许嫂子的谩骂充耳不闻,手上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说起来,岳疏桐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些了。从前在王府时,且不说轮不到她做这些粗活,单说那些朝夕相伴的姐姐嫂子们,也断不会这般恶。
想到这里,岳疏桐不禁一阵鼻酸。
“哎呦!”
一声惊呼,打断了岳疏桐的伤怀。
她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原来是和她一起入谷府的阿梅不慎滑了一跤,怀里的木盆也翻倒,猩红的大枣滚了一地。
“笨手笨脚的,能指望你干些什么!”许嫂子冲上前,狠狠地在阿梅身上掐着。
阿梅被掐的登时红了眼睛,又一时无法起身,只能狼狈地躲着许嫂子的大手。
周围的女人皆一副见怪不怪的麻木神情,依旧自顾自地忙着。
岳疏桐起身走过去,抬手挡住了许嫂子。
“不怪阿梅,这里滑的很。嫂子只顾罚她,若是误了早饭,岂不事大?”岳疏桐毫不同许嫂子客气。
许嫂子闻言便有些偃旗息鼓了。当然,更多的是因为岳疏桐手里还紧握着劈柴刀。已经有些磨损的刀刃正泛着冷光。
她咽了咽唾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只扔下一句“赶紧去干活!”便悻悻离开了。
从岳疏桐来到谷府的第一天起,伙房里的女人就没少欺辱她和阿梅,不仅派最苦最累的活,还总是非打即骂。对这些女人,她心里已经积了很大的火气。
趁众人不注意,岳疏桐在阿梅方才滑到的地方洒了些水,之后便装作无事的样子去干活了。
一切如她所想,两个从库房抬了菜蔬过来的女人在刚才洒水的地方重重的摔倒在地,一个四仰八叉,一个瘫坐不起,一时间惨叫不迭。
几个女人忙过来搀扶。摔倒的哭天喊地,扶着的手忙脚乱。好容易才把两个人送下去休息。
岳疏桐不禁暗笑。
她并不会在谷府久待,故也不用和这些女人留什么情面。若不是此前被传已跌下悬崖惨死的齐王段昶突然成为了朝廷通缉的要犯,她绝无可能会踏足谷府来找寻段昶的踪迹。
几天前,岳疏桐与段泓,以及几位师兄师姐下山游玩之时,恰遇官府在城门口盘查过往行人,而城墙上所张贴的告示上,赫然是段昶那张清俊的脸。
“陛下有旨,发现叛贼行踪举报者,赏黄金七十两;助官府捉拿者,赏黄金百两;杀此人者,赏黄金五百两,良田百顷,拜爵封侯,荫及子孙!知情不报者,处劓刑,助此人者,诛三族!”
岳疏桐至今都还记得,那日城门口把守的官兵就这么对着百姓们吆喝。
当时的她僵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难道段昶没有死?
当初他骑马逃出北城门,不久后便传出他已身亡的消息。难道他当初靠假死逃了出来?
既没有死,那么他在哪里,他还好吗?
岳疏桐一时间觉得周遭的喧杂尽数消散,四下寂寥无声。她只死死盯着通缉令上那分外熟悉的面容,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段昶又站在了她的面前,笑盈盈地叫她“疏桐姐姐”。
往日种种,如石子落入了岳疏桐那早已死水一般的心里。涟漪泛过,她不禁悲从中来,眼眶一热,滚下一滴泪。
当今大周朝的皇帝是从前的大皇子段暄,他的舅舅,太师司徒熠亦手掌大权,三年了,这二位还是这般狠辣。面对最小的弟弟以及名义上的外甥,仍旧是不留丝毫情面情面。
为了不让段暄和司徒熠得手,她便与段泓商议着,暗中寻找段昶。
最终,他们都想到了从前的尚书令谷虚怀。
这位谷大人还曾做过诸位皇子公主的老师,与段昶分外亲近。段昶如今落难,从前与段泓段昶交好的臣子们也仅有谷虚怀安然无虞,段昶或许会想到找谷虚怀寻求庇护。
岳疏桐便来到谷府探查消息。
如今的她,在世人眼中是已死之人,抛头露面不得。她便以人皮面具遮掩真容。为不惹旁人起疑,还特地找了一个人牙子,把自己“卖”了进来,又编造了一个唤作“桃红”的假名。
可她入谷府已有几日了,才堪堪摸清楚谷虚怀的住处,还没能近谷虚怀的身。且当今的皇帝段暄也一定猜到段昶可能会投靠谷虚怀,定派出了人暗中查访。偌大的谷府,上下人等几百余人,还不知道这其中混入了多少探子呢。岳疏桐顾忌此处,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节外生枝。
此时夜色渐退,东方既白。伙房里飘出阵阵饭香,众人将烹制好的各色细粥、小菜、点心装进雕饰精致的食盒里,人手提一只,在院子里列队站好。
许嫂子查验无误后,带着人去主人院中送早饭。
岳疏桐和阿梅跟在队伍的最末尾。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谷虚怀的院外。
早有婆子丫鬟等在门外,将早饭一道一道端进去,人多却十分井然。
“今早都做了些什么?”只见不远处过来一年轻男子,说话间就已走至跟前。
“回少爷,都是您爱吃的。”许嫂子一脸谄媚。
少爷?这倒是头一次见。岳疏桐心下生疑,越过手中的托盘小心看过去,只见这谷少爷面容白净,眼似点漆,唇若弯弓,十分俊朗。此时他正笑着,露出了两个酒窝。
猛然间,岳疏桐觉得谷少爷很是眼熟。
谷少爷“嗯”了一声,抬头时他的目光朝岳疏桐这边瞥了过来,岳疏桐立刻垂下眼。却还是感觉到谷少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顿了一下。
送完早饭回来,只见管家婆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宁嫂子,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许嫂子十分殷勤地向前。
“三日后老爷要宴请旧友,你们快些预备着,都仔细些,别到时候出岔子。”
“哟,今年怎么提早了?”许嫂子面露疑色。
“交派给你的事你只管去做,打听这些做什么。”管家婆面露不悦。
“是是是。”许嫂子不敢多言。
管家婆走了,伙房里的人立马开始忙活起来,如临大敌一般。岳疏桐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猛推了一把,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愣着干什么?去库房拿鸡蛋来!”
整整一天,岳疏桐被指使得一刻不停,半点水米未进,直至日落西山,送了晚饭,才终于可以歇上一歇。
虽然饥肠辘辘,她却半点胃口都没有。只是默默地坐在青石板垒砌的台阶上,揉着有些酸痛的双臂。
岳疏桐竟觉得这厨房杂活比从前习练武艺还要难些。
而那些女人们,早就不知道去哪里玩乐了。
“人都哪儿去了?”
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丫头正探头探脑。
“这儿呢。”岳疏桐忙迎上去。
小丫头迈进院子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岳疏桐一番。
“许嫂子呢?”
“我也不知。方才还看见嫂子拿了几壶酒匆匆出去了,想是有什么事吧。”看那个小丫头盛气凌人的架势,岳疏桐便知她是主人跟前伺候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借力打力的机会。
小丫头冷笑了一声。
“越发没了规矩了。主人都还没歇下,不说在伙房候着,自己倒去逍遥自在。”
“有什么事吩咐给我也是一样的。”岳疏桐趁机将事情揽了下来。
“你是新来的吧,你能办好嘛。”小丫头并不放心,却还是把东西塞进岳疏桐怀里,“这是些自家种的小葱,还有自家磨的豆腐,少爷山珍海味吃惯了,想换换口味,赶紧做了,少爷看完兵书要用的。做好了送过去啊。”说罢,小丫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梅,快别睡了,来烧火。”岳疏桐拍醒了靠在石磨上打盹的阿梅。
“怎么了?又要我干什么活?”阿梅睡眼惺忪。
“你过来给我打下手。”
“可是,桃红,她们不让我们做饭。”阿梅眼看着岳疏桐大步流星地进了伙房,忧心忡忡地道。
“快进来吧,她们喝酒喝得正高兴呢,我们别叨扰她们。别怕,一切有我。”
阿梅这才敢进去。
岳疏桐洗葱,切葱,切豆腐,将豆腐焯水捞出,撒上调料,撒上葱一拌,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好了,我去送,你在这里看着。”岳疏桐将小菜装进食盒。
“要是她们突然回来了,问起来怎么办?”
“你照实说就好。”岳疏桐头也不回,步履十分轻快。
此时夜色已浓,月朗星稀,北风乍起。
来到谷少爷院外,只见院门紧闭。岳疏桐上前轻轻扣了扣门环,只听得里面有人问“是谁”,岳疏桐答了,一会儿门便打开了。
是方才那个小丫头。
小丫头侧过身让岳疏桐进去。
“你在这等着先别走,一会儿直接把东西拿回去”一个穿戴体面的大丫鬟走过来,接过了食盒,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进了屋。
岳疏桐站在原地,抬眼看了看正屋的窗户。窗户前有一棵海棠树,刚刚抽出了嫩芽,透过树枝的缝隙看过去,似乎有影子映在窗纸上,影影倬倬,并不真切。不一会儿,那身影一闪而过,不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位大丫鬟撩起了门帘。
“你进来吧,少爷有赏。”
岳疏桐闻言,抬脚进了屋子。
谷少爷的屋子虽收拾得十分的简单,不见笔墨纸砚,却随处可见各色书卷,墙上还悬着一柄宝剑。屋中作为装点的摆件虽不多,却也看得出价值不菲。
此时谷少爷正坐在小几旁,面前摊开着一本书。
岳疏桐行了一礼。
“见过少爷。”
“菜做的不错,竟比往日里伙房里的人做的还好。我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刚来的?”谷少爷笑得很和善,眼神却有些锐利,不断地打量着岳疏桐。
“是,我刚来。”
“知棋,你去把今天舅舅让人送来的点心,装些给她。”谷少爷对一旁的丫鬟道。
那丫鬟转身离开,很快回来,把手中的一个锦盒并食盒交给岳疏桐。
岳疏桐领了赏,谢了谷少爷的恩典,正要离开时,又被谷少爷叫住。
“你叫什么?”
“桃红。”岳疏桐愣了一下,随即答道。
谷少爷点了点头,仍旧笑着。岳疏桐便退了出去。
回到伙房,果然看到许嫂子正站在正屋门前的台阶上,面有愠色,旁边是一脸惶恐的阿梅。
“你给少爷做菜了?”
“是。”岳疏桐笑得有些挑衅,“方才少爷身边的小丫鬟拿了些小葱和豆腐来找嫂子,让做了送过去。我说嫂子更衣去了,就……”
还没等岳疏桐说完,许嫂子抄起门边的一根粗木棒,朝着岳疏桐狠狠打了过去。
岳疏桐眼疾手快,稳稳接住了木棒。
许嫂子一惊,随即就要把棍子从岳疏桐手里夺过来。
岳疏桐把棍子牢牢抓在手中,许家的努力了良久,仍是徒劳。
“嫂子还是稍安勿躁的好。”岳疏桐冷冷地看着面前火冒三丈的女人。
“你坏了规矩!”许家的怒目圆睁,大声吼道。
“既然是我坏了夫人的规矩,那我这就去夫人面前请罪,好好地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禀明了到底是为着什么,才轮到我给少爷做饭。若夫人降罪于我,我挨打受罚倒没什么,只是嫂子在这宅子里做了大半辈子,到时这脸面就要丢尽了。更何况,这到底是夫人定下的规矩,还是嫂子假借着夫人的名给我们的下马威,嫂子你自己心里清楚。”
听了岳疏桐一席话,许嫂子半张着嘴,十分错愕。说不出话来。
岳疏桐不再理会她,径直进了正屋,将食盒放在灶台上。
“少爷赏了我点心,可惜如今天色已晚,恐嫂子吃了积食,误了明日的要紧事,这个罪就让我和阿梅来受吧。”和许家的擦肩而过的时候,岳疏桐举了举手中的锦盒,随后直接拉着阿梅进了西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桃红,吓死我了,你刚走许嫂子就回来拿吃的了。那时我正在收拾,她看着正屋门开着就进来了,我只好都告诉她了。你不知道,她当时脸色吓人得很。”阿梅心有余悸,“而且,你如今得罪了她,以后可怎么是好呢?”阿梅大口吃着点心,含糊不清地道。
“不怕,过不了几日,会有人替我们料理她的。”
“是谁?”阿梅很是好奇。
岳疏桐只是笑而不语。她方才透了一点风声给那个小丫头,那个小丫头一定很快就会把伙房众人偷懒玩乐的事捅出去。虽然方才许嫂子确实没有拿库房的酒,可是这种高门显贵人家,伙房里的一些账目确实说不清。故谷夫人只要略查一查,便能查出不少亏空来。
如此一来,这位许嫂子不被扫地出门,也定然会被卸了差事,只能做些苦力活了。
“但是你刚刚,真的好生厉害,把许嫂子都吓住了。”阿梅眼中亮亮的,尽是崇拜。
“这种人,色厉内荏,你若软,她便变本加厉;你若硬,她才会怕你。”岳疏桐也捏起了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
松软香甜,入口即化,米香瞬间溢满口中。
岳疏桐一尝便知这是祁安城里万珍阁的珍珠米糕。熟悉的味道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她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这个点心了。
她突然觉得很累,很疲倦。不是因为劳碌自四肢而来的累,而是从心里最深处涌上来的疲乏,如潮水一般带走了所有气力。
她早就应该是行尸走肉了,可偏偏靠着仇恨的滋养,苟活到如今。
三年前,就在一夜之间,那位在众人口中宅心仁厚,能担大任的稷王段泓变成了弑父杀君,虚伪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乱臣贼子,被人喊打喊杀。而她呢,身为段泓的身边人,自然是乱贼的同党,是心如蛇蝎,引诱主上走入歧途的祸水。
普天下的人都这么觉得,他们该杀。像她这样的祸害必须立刻铲除,像稷王段泓这样的佞臣逆子人人得而诛之。他们是该死的,甚至于,段泓当时也已经心灰意冷,打算一了百了。
可是他们偏偏没死,有人用自己的命换了他们的命。
“疏桐,你要活下去,别忘了贵妃娘娘是怎么死的,别忘了我们是怎么死的,家是怎么没的。”木兰隔着窗棂,紧紧握着岳疏桐的手,声泪俱下地叮嘱。而在她的周围,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岳疏桐哭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地点头。她记下了,她不敢忘。泪水溢满了她的双眼,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她连木兰的最后一眼都没能看得真切。
就这样,她与段泓捡了一条命,从至亲与故友的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
而那场大火,已将她所有的希冀与期盼,连同从前的自己焚烧殆尽。
这世上有无数的东西都会随着岁月流逝而被冲淡,却唯独仇恨历久弥新。
从前的一切仍会出现在岳疏桐的梦里,宛如心中一根无法挑出的刺,越来越深,越来越痛,越来越恨。每每想起,都让人脊背发凉。
外面风声大了些,吹着窗纸哗哗作响,几丝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渗进了屋里,烛火微颤,岳疏桐不禁打了个寒颤。
春寒不比腊前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