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回 银钩赌坊设局局中局 以假乱真施计计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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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大宋法典《宋刑统》明文禁赌,在京城赌博者斩立决。但是这宋夏边陲之地,暗赌之风盛行。银钩赌坊便是一例,每日太阳初露头,赌坊便门庭若市,直到夜深露重,赌徒们才三两散去。
银钩赌坊很难找,所谓“大隐隐于市”,银钩赌坊就位于延州府中心的梅花巷内,但是,这巷子三弯九拐,甚是曲折。狄青暗暗跟着夏焕庭等人,进了梅花巷,拐了七八道弯,进了一条看似死路的岔弄,在这条充斥着浓重粪便味道的小弄堂内,夏焕庭并他下面哼哈二将江左、江右却驾轻就熟,三只老鼠一般溜到弄堂尽头,只见三人身形一闪,便挤进了巷壁上的一道墙缝里了。
狄青快步跟上,心下暗暗称奇,若是一个胖子,这恐怕还进不去了呢。
墙缝内,是一道幽暗的阶梯,一直延伸至地下。至于那地下,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端地一座好大的场子,两扇乌木大门,门上左右各雕一只大鹰,那鹰眼凶狠万分,狄青乍见便被那鹰吓了一跳,这两只鹰看来是镇场子的吧。好大的排场,这银钩赌坊不知道背后到底是什么人,顶风作案,还能好端端地在这延州府发财。
你道这狄青狄汉臣怎会跟着夏焕庭等人来这银钩赌坊?都是种世衡的主意。狄青尚不知这种世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范公事先便有吩咐,这夏焕庭诉狄青一案,一切由种世衡做主。
“种世衡识达古今,非常人可比,你就听他吩咐,自会为你解了这诉讼之困。”范公对这种世衡颇为赏识,狄青亦不敢怠慢。他天生一副敦厚性子,自打得了庞籍的赏识之后,又为范仲淹所用,便一心追随范公,既然范公说了,这种世衡是个人才,那必定错不了。
“明日军营大休,那夏焕庭必得去梅花巷内的银钩赌坊,你跟定他,到时候不论他遇何困难,你便出手解围。其他的,不需要我多说了吧?”
种世衡此言,狄青自是明白。说白了,这种世衡为自己给那夏焕庭设了一个套,在赌坊内救他夏焕庭一命,也算是抓了他的把柄,日后任他怎滴蹦跶,狄青都逮着他私下赌博的小辫子。
只是这冲突何起,何时动手,狄青尚且不知,想必种世衡别有安排。
狄青早年混迹于乡里,也略懂点赌术。这赌局不外就是掷骰子,掷铜钱等,无甚新意——但狄青马上就明白了,这银钩赌坊何来“新意”!
但见数名穿红着绿的美女出场,人群一阵起哄击掌,那夏焕庭面色红润,声音甚是响亮,当即要了红色。
狄青先是没有闹明白这赌的是哪一出,但见那红绿美女的站位,很快便参透了其中奥秘,原来这赌坊已棋为赌,用美女代替了棋子,虽是普通的打马游戏,但美其名曰“响屧”,这“响屧”之意,便是美女的脚步声。每掷骰子一次,美女按照点位前进后退时,脚上穿着特质的鞋子,那声音格外清脆,所以又叫“响屧”。这倒是迎合了一群登徒子的别有用心。难怪种大人说,夏焕庭军营休整,必去银钩赌坊,倒是摸清了他的品性。
狄青观这赌坊,暗自称奇,这赌术无疆界,就这方寸大的地盘看,聚集了宋、辽、西夏等国好赌之人,无分毫不和谐之感,虽说三国交战,但一上赌桌便一团和气,一心扑在那骰子和行走的美女上。
那夏焕庭果然是轻车熟路,也是个中老手。夏焕庭先扔了一个五点,那红色女子走了五步;对方只扔了个三,绿色着装女子走了三步;然后夏焕庭扔了四点,对方扔了六点……狄青冷眼旁观,虽是女子做棋,看习惯了也是一样。这掷骰子虽说碰运气,但是如果力道到位,亦是能够控制小骰子的点数的。像夏焕庭这样的军中都头,常年习武,能控制好力道,基本上扔出的点数不会有太大偏差。狄青观察那对手,面色白皙,眉峰略高,眼珠颜色呈深棕色,虽说眼眶不算太深陷,身形亦与中原人士无甚偏差,但狄青还是能看出此人当时久居塞外,举手投足间便知党项人无疑。再瞧他掷骰子的身手,那股子沉稳气,狄青料定他应是军中之人。莫不是此人就是种世衡种大人派来“演戏”的配角?在延州军营里,有相当一部分党项族人,因此,一时间狄青也拿捏不定这对手是种世衡的人,还是西夏的军人。狄青也不由地感叹,早就听闻,辽、夏赌风盛行,其统治者也都如大宋一般,有禁赌历律,但都屡禁不止。看来是一点不假,这赌坊内,真是一幅天下大同的景象。
当然,随着局势的深入,这天下也不见得“同”了,双方颇为焦灼。就在此时,那夏焕庭接连失误,显得颇为着急。而对方仍旧气定神闲。
就在这个当儿,狄青眼角一闪,竟然瞥见那夏焕庭将左手往那桌下一抹,右手轻轻一抬,双手自桌子下交叉,动作娴熟而连贯,这一左一右竟然将那骰子给调换了。再望向那夏焕庭的脸面,旁若无人的模样,狄青不由地心中佩服,这人作假的本领真是怎么学都学不来的。难怪他一纸诉状写得那个言之凿凿,就好似他亲眼看到自己通敌了一般。
正思忖着,只听得那对手哈哈大笑道,“这位兄弟,真是好身手。”狄青往桌子上一看,夏焕庭用自己的骰子掷了一个六,对方笑的便是这个。
“岂敢岂敢,运气而已。”言语间,夏焕庭已将自己的骰子又换了过来。
那人拿了骰子,掷了个四。绿衣女子走了四步,谁曾想,这第四步的格子内赫然写到“日行千里,进三步。”人群中一片叫好,那绿衣女子又往前走了三步。夏焕庭面上一阵恼怒,左右手一阵切换,又将自己的骰子换了过来,正待投掷,那人突然道,“兄弟,这骰子让哥哥我瞧瞧。”
夏焕庭听闻此言,面上一红,讪讪道:“刚从哥哥手中拿过来,哥哥又瞧作甚?”
“哥哥怕兄弟你手太贱,掷不动这骰子。”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寻你个没意思。”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口中说着话,手已欺到夏焕庭跟前,一把抓过那骰子,手里暗暗运气,竟然将那骰子捏得粉碎。“我就是这个意思!”
夏焕庭见状,肝胆俱裂。那自制的骰子内暗藏一枚铁质小珠,比寻常骰子要重出许多,铁珠偏于六点位置,投掷时重力作用之下,骰子都会转到六点。夏焕庭不是每场赌局都用,等占下风时,将那骰子换上三五回,扳回颓势便收手,基本上不会被发现。
这次却不想遇到高手!
夏焕庭正惊惧间,那对手亦大吃一惊,原来那被捏得粉碎的骰子内并无铁珠,乃是一枚寻常骰子!
这……
那人原本成竹在胸,却一脸惊愕!而原本脸被吓得煞白的夏焕庭亦有片刻失措,待回过神来,才开始虚张声势,大骂对方不识赌场规矩。
你道这夏焕庭的骰子为何没有铁珠?原来就在对方抬手拿起骰子的瞬间,在一旁的狄青飞快地将旁边空余桌子上的骰子扔了过去,刚好将那带有铁珠的骰子给弹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狄青扔过去的那枚正常的赌坊骰子。
“我方才分明见你手脚不干净,将那骰子掉了包……”
“你眼花了吧。”夏焕庭心里虽诧异,却也暂时放下了一颗心,对着那人理直气壮地瞎嚷嚷了一番。
那人倒是识趣,情知这赌坊不宜生事,若是吵了出去,惊动了地上面的官府衙门,那就不好办了。虽说心内知道有诈,当下却是陪了笑脸,“兄弟,我虽不知你使了什么法子,也没逮你个正着,那也无话可说。这一局,算我输,怎样?”
夏焕庭一听倒是正合心意,当下要了那人桌上做筹码的银子,笑逐颜开。
一旁狄青看得分明,若是一局终了,这夏焕庭赢面很小。这人能把一桌子银子都给了他,怕是没那么简单。
夏焕庭与江左江右三人乐得一起数银子的当儿,头一扭,赫然看到在角落里的狄青,脸色“唰”地苍白。当即便明白了方才的骰子,是这狄青出手相助。
出了这事儿,夏焕庭再无心思玩“响屧”,携了左右二将出了那银钩赌坊,梅花巷已经是暮色昏黄,夏焕庭心里有事,一路无话。倒是江左江右不明就里,还白白拿了那人十几两银子,占了个大便宜,两人就跟偷吃了桃子了猴儿,抓耳挠腮地要夏焕庭末了请客。
夏焕庭哪有心情请客,只是敷衍两句,行色匆匆,只想快点离开这梅花巷。他另有一番盘算,这回狄青出手帮了自己一回,绝对不会是菩萨心肠。再说了,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到这银钩赌坊来的,莫不是早就听到风声,来逮我的把柄?
不过,那也不怕。那狄青现在尚在调查期间,便出入这赌坊禁地,传了出去,他岂不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个狄青,也是个利令智昏的主。
夏焕庭想到这里,略略放了一回心。
“兄弟,怎么就走啦?不等哥哥了么?”正暗暗自思忖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夏焕庭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头皮一阵发麻,心下叫了一声“不好”。硬着头皮转身,但见赌坊内的“对手”并两名同伴正在背后端端的站着。
“哥哥好巧,不玩了么?”夏焕庭皮笑肉不笑地假意招呼对方。
“不玩了,扫兴!”
“哦,那下次咱们再玩,兄弟我还有要事在身,后会有期了!”夏焕庭说着当胸一个抱拳礼,一个转身,拔腿就想走。
“兄弟留步!”
尚未看明白怎么回事,那人身形一转,已经转至夏焕庭三人面前,挡住去路。
“我虽不知兄弟你用了什么法子,将那骰子调换,但是我能确定你在赌坊使诈,我那十二两银子,想来给的冤枉,哥哥我有意向兄弟你讨回来。”
“哥哥你这就不对了,哪有给了东西又要回去的道理。”
“方才我为何给你,想必你心里也明白,聚赌被抓起来可是要进大牢的,搞不好,小命都得丢掉。我才给了你银子息事宁人……”
“那哥哥您就息事宁人好了,你不怕要回去,这事情息不了,这人也不安宁吗?”
“你若不还我银子,我也不会让你安宁的,要不要来试试?”
那人话音未落,便伸手一抓,直奔夏焕庭门面而来。
夏焕庭堂堂一禁军都头,也是见过些场面的,情知来者不善,见那人行动也是个有两下子的人,本不想生事,但这人出手直奔要害而来,他当下气运丹田,生生接了对方一掌。谁曾想,那掌风竟然如江水连绵不绝,而且招招狠辣。夏焕庭虽说是将门之后,也有两下子,但是,在这掌风威逼之下,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而那江左江右亦与那人带来的两个同伴缠斗在一起,根本无暇兼顾。
夏焕庭心下觉得蹊跷地是,这人一招一式,皆不按常理出牌,着实摸不透来自哪门哪派,是什么功夫。夏焕庭自幼跟随叔父,学艺虽说略嫌浮躁,但是普通功夫却也进不了他的身,今日不想,在这赌坊内,竟然惹了一个“大人物”。
僵持间,忽闻耳旁生风,“好一个‘虎掌葵花’,夏都头,别跟他硬碰硬。虎掌葵花从来都不怕对方多强硬,你用一招‘蔓草生绵绵’来试试?”
夏焕庭听闻此言,忽的心下一个激灵,顿时招数一变,速度缓了下来,那掌风如藤蔓一般缠绕在对方的手臂之间。
那人眼角一瞥,想不到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一位帮手,但见这说话之人身高八尺,面上一团墨似的刺青,倒不显得狰狞,反倒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这不是狄青又是哪个?!
狄青一直暗暗跟随夏焕庭三人,直到那人再度出现。狄青本道这三人都是种世衡派来“演戏”的同伴,却不想这三人招招致命,出手狠辣。非但如此,这“虎掌葵花”分明是来自西夏祁连山区党项族的看家招式,这三人想必不是种世衡手下,反倒是西夏之人了。
狄青心内叫了一声“不好”,便一个闪身,到了阵前。虽说这夏焕庭一个小人,但毕竟同一阵营的兄弟,怎好在关键时刻看人伤了他性命。
却说那夏焕庭使出“蔓草生绵绵”对抗“虎掌葵花”,虽能支撑住一招半式,但是那人招式变化多端,根本未将夏焕庭以柔克刚的应对放在眼里,反倒出手越来越刚硬,越来越狠辣,“虎掌葵花”之后,那人接连使出三掌,“金掌玉露”、“仙掌月明”、“千掌奇峰”……尤其是那最后一招“千掌奇峰”,根本看不清其出掌,对方如“千手观音”一般,也有千个掌风迎面而来,夏焕庭怪叫一声,几欲被那掌风劈成两半……
须臾之间,狄青一个闪身,跻身至那人的掌风之中,生生将夏焕庭顶出了阵营,那夏焕庭被掌风所伤,好在狄青出手及时,未伤及要害,却被吓得个半死,出阵以后几乎瘫倒在墙角。
只见狄青在那人的千掌内如疾风行走,对抗那人的硬掌,狄青使出三招,“东风无力”、“孤风卷絮”、“晚来风急”,那人掌风虽硬,却掌掌劈空,狄青的身形弥漫周遭,却捉摸不定,如春风,如寒风,如疾风……根本无法捉摸。
而在一旁的夏焕庭看得更是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二人的身形,只能以身材和着装颜色来区分。狄青一席青衣,游走在那人掌风之间,夏焕庭心下不由地生出些许佩服,又有几分后怕,佩服的是,今日终于看明白这“贼配军”的本事,他这几招,自己活了那么大亦是未曾得见的真功夫!后怕的是,身怀绝技的狄青始终没有跟自己较真,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军营里,狄青对自己始终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说白了,不外碍于自己跟叔父的关系,他亦不愿招惹。今日亏得他尾随自己来这银钩赌坊,否则,遇到这等强敌,自己并江左江右,怕是都成梅花巷内的尸体了。
“兄弟,你输了!”
狄青最后一招“长风万里”,欺到那人身后,手指轻轻一点,正中那人颈后风府穴,那人顿时头疼欲裂,面部五官不由地一阵扭曲。
“在下……”风府穴被点,如一阵邪风入脑,不仅头痛,那舌根亦是不听使唤,几欲说不出话来。
狄青微微一笑,又在风府穴上一点,头上痛感顿时减弱,舌头亦恢复了灵活。那人连忙叫了两名同伴助手,莫要再与那江左江右一较高下。
“今日得见壮士功夫,出神入化,在下甘拜下风。”
狄青笑道,“怕是嘴上服软,心内并不服气吧。”
“何以见得?”
“你气运掌心,虽是暗自发力,但我的手指,离你风府穴寸许,已然感觉到你体内涌动。”
那人大惊,慌忙泄了体内功力,“壮士真乃神人也!”
“今日我这弟弟在赌坊多有得罪,还请兄弟海涵。”
那人瞥了一眼墙根下的夏焕庭,嘴角微微一扯,“壮士这般英雄,怎的有个这样尿性的弟弟?”
“谁家没出几个熊孩子,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不劳烦您操心了。”
那人一个回身,对着狄青行了一个抱拳礼,“在下一向自负,自觉功夫已属上乘,不想今日得见壮士功夫,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那十二两银子,就当做是给二位的见面礼吧。”
狄青尚要开口,那人往另外两名同伴处使了个眼神,只见三人身形一闪,便自巷内翻墙而出。
狄青唤过江左江右,将瘫倒在地的夏焕庭扶起,吩咐左右今日之事千万保密。那夏焕庭心内感激,对前日诉讼一事愧疚不已,心内自有计划,当下便打定主意,回去便要撤了诉状,与狄青友善相处。
那狄青领了夏焕庭三人打梅花巷内回营,心内却迷惑不已,这三人显然不是种世衡派来配合做戏之人,非但如此,方才打斗之时,他趁那人不注意,将其腰间挂的军牌扯了下来。行至灯火处,借着街边酒肆烛火那么一看,不由地大吃一惊,只见那腰牌上赫然写着:
金明十八寨!
预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