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回 死复生明释虚凰假凤 归去来惊惧魑魅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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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洪钊见了官家,“噗通”便跪倒在地,却也发不出声音,竟是在地上哭作了一团。庞籍慌忙示意徐硕和文彦博将其扶起。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官家惊魂未定,他自然是不相信这世间有妖魔鬼怪,更不相信什么借尸还魂一说,眼前那洪钊是活生生的人,他今天倒要听听这几个人的解释。
“公子休惊,且听徐某一一道来。这还多亏了徐某一趟牢狱之行。”
原来,自打当日在伴月阁内与数位大人谈及铁面罩之人后,徐硕便惦记着牢中的阿坏和板儿,一心想将他们带出牢狱。
而狄青自信鸽处打探到赏晴柔“撤”的消息之后,便也密集盯着伴月阁动向。
谁曾想,不过两天工夫,那洪钊竟然命丧书房,头颅还不翼而飞。狄青得了庞籍令,快马回京,而庞籍遣徐硕先将洪钊的贴身侍卫凌辰控制起来。谁知那凌辰对洪钊之死一问三不知,徐硕问及牢狱中铁面罩之人,凌辰亦是不知,只说是洪钊一人所为,他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洪大人曾经叫他押解过一命戴着铁面罩的犯人,但是那至于其人其事便是一概不知。
徐硕回到狱中,便听得那阿坏和老头一阵哭诉,原来是那板儿自头一天夜里扯着脖子哼唧了一夜,亦无人搭理,第二天一早,阿坏醒来,发现那板儿已成一具僵尸。
“嘴唇青紫,口角有血丝渗出,疑是中毒,但这牢狱之人,命如草芥,谁还来追究这个。”阿坏与那老头哭了好一阵,还被那牢头喝止,心下郁闷,不想竟然见那徐硕领着几个像是有点身份的当官之人出现,倒是颇感意外。
徐硕与二人说明来意,便将那老头调出,并那牢头一起,往牢狱深处走,一直到牢狱尽头。徐硕发现这牢房其实是修在山壁之中,这山腹一处挖空,变成了天然的牢狱,在这大山深处,犯人就是插翅也难逃。
“就这里,我当日看到的石门就是这。”
那牢头瞟了一眼老犯人,当日真小看了这老家伙。
“各位大人,我真不知道这里面关的是谁,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凌辰凌大人押解来一个戴着铁面罩的犯人,叫我好生看管。”
“你一次也没见过此人真面目?”
“没有。莫说我没那个胆子,就是有,我也打不开那面罩。”
“开门。”
“没有钥匙的,每次都是洪大人自己过来开门,就连凌辰大人,都没有钥匙。”
“那他的吃喝拉撒你们怎么处理?”
“喏!”牢头指着石门下方的一处方形小洞,“都从那里传递。”
徐硕眉头一皱,也不与那牢头多言语,自腰间抽出青铜宝剑,但见寒光一闪,那石壁上的大门出现一道裂缝。那留徐剑再一闪寒光,大门便四分五裂。
石壁牢房之内,一股难闻的熏人之气扑面而来,令徐硕等人几欲作呕。随即见一头戴铁面罩之人,一席玄色布衣已经褴褛不堪,听闻房内声响,那人一阵惊惶,徐硕等一干人见状,心内惊惧。虽说是经历过战场厮杀,但是忽而见到这牢狱内情状,徐硕一时间竟也难以适应。
那铁面罩之人抬头见众多来者,颇为惶恐,面罩后面的眼珠子多有躲闪,瞳孔似也不由自主地放大。
那人自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咿呀”声,令徐硕不由自主地想到那牢房里的板儿。心内狐疑,莫不是那板儿跟着铁面罩之人有什么关系,当日狱中,大家谈及这铁面罩时,板儿的情绪总是很激动。
徐硕细观这铁面罩,竟然焊死在人的头颅之上,整个人就像是戴了一个笼子在头上,而且旁人亦无法轻易将此面罩打开。
“好歹毒的手段!”听闻这面罩已然焊死,文彦博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不知道此人戴着面罩已经多少年,想想真是生不如死。”
那铁面罩之人想必是听懂了此话,转向文彦博,目中似是有泪流出。
徐硕沉思片刻,“也不是毫无办法。”随即转向庞籍和文彦博,“二位大人可信得过在下的功夫。”
“徐将军此话怎讲?”
徐硕自腰间抽出留徐剑,“在下此剑能碎铁面罩,但若在下功夫不济……”
“徐将军怕伤及此人?”
“伤是小事,在下恐危及其性命。”
庞籍毕竟是年迈沉稳,当即面色一沉,“徐将军,庞某信得过你的功夫。若是伤及其性命,责任庞某一力承当。”
不想那铁面罩之人听懂一席话,不住点头。徐硕心下明白,若是这样戴着面罩活下去,还不如冒险一试,没了性命恐也比现下这样屈辱度日要强。
只见那徐硕屏气凝神,举起手中留徐剑,好一把青铜宝剑,寒光森森,真宗时唐肃有诗《季子挂剑歌》,赞曰:
季子让一国,视之敝屣然。
宁当宝一剑,不为徐君悬。
徐君虽亡骨未朽,剑挂坟前白杨柳。
君知不知不足悲,我心许君终不移。
徐硕凝集精神气,手起剑落,寒光一闪,那宝剑落处正中面罩凝合之处,只听得“哗啦”一声脆响,那面罩被劈成两半。面罩之下那人,白发乱飞,龇牙瞪目,面目扭曲作一团,众人都颇为惊惧。
庞籍忙命人将那人扶起,安坐与狱中角落,并将准备好的安神酸枣叶茶灌入那人口中,开始那人惊恐,不肯张嘴,待那茶汁渗入唇齿,绵涩口感渐渐感染其腑脏,那人才平静了下来,竟将那茶水喝得一滴不剩。
庞籍命人再取茶递之。那人精神似有放松,取茶时抬头欲谢,徐硕等人这才将其面貌看清,这一看不打紧,众人都惊恐万分——
那吊眉细目,宽鼻薄唇,不是洪钊又是哪个?
“鬼啊!”
那牢头是未见过世面之人,平日里虐待囚犯也是家常便饭,冷不丁得见这去世之人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不是鬼又是什么?不由得惊声尖叫!
庞籍等人也颇感意外,但鬼神邪说都是无稽之谈,事情必有蹊跷。当即,庞籍便命人将那活着的洪钊安置在那府尹府中,并且命徐硕等人严防死守,唯恐出半点纰漏。
官家听闻徐硕一番叙述,垂首不语。半晌对那人道,“你真是洪钊洪公勉?”
那人听得官家言语,目中落下泪来,噗通跪倒在地。
“皇上……赵……赵公子,在下洪钊跟您磕头了!”
官家见此状,鼻中一酸,忙示意陆怀熙将其搀扶起来。那洪钊久在面罩之下,面部肤色较颈项处更为白皙,并且成片出现红色丘疹,按照郎中的说法是铁锈引起的过敏反应。
“公勉啊,你将前事跟赵公子再讲讲吧。”庞籍老陈,见官家有感伤神色,忙命那洪钊谈及正事。
那洪钊亦是练达之人,焉有不明白的道理。对众人一拱手,讲起前事。
事情起因于3年前,那日是伴月阁开张之日。洪钊与河中府的数名官员应邀前去“凑个热闹”。洪钊至今唏嘘,早听闻那伴月阁老板娘是个绝色,便起了好奇之心,想去探探芳踪。不想正式开张当日,伴月阁竟然会送来名帖,洪钊等一干人自是欣然前往。
那伴月阁的老板娘委实好看,也不知是何来头,河中府本也不大,这数十年间,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洪钊当日携了贴身侍卫凌辰一并前往,酒过三旬,醉意渐浓,那老板娘便安排了上等的客房让洪钊及凌辰先歇着了。
不想这一歇就再也没“醒”过来。
待睁开眼睛,已然被人罩了铁头罩子,关在伴月阁内一处似是地窖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最令他吃惊的便是某日,竟然有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眼前,而他身边也有一个“凌辰”!
而自己身边的那个凌辰自是不知去向,莫约过了旬月,他又被转移到一处地下室,又过了一段时间,又被转移……几经辗转,入了那河中府的牢狱,而在牢狱中竟是目光所及,有凌辰的影子,不过一瞬。及后,被那假洪钊告知,留了其一条性命,却已形同废人,武功全废,亦无法言语。而观那假凌辰,举手投足,与那真的别无二致。
洪钊一直不明白那冒牌货何必要留自己一条命,甚至凌辰亦没有被杀死,却又要折磨二人受此人间屈辱。及后才知晓,那假冒者对官场众人并不了解,时不时会来“请教”一二,那洪钊因惧其之威,不敢造次,只得如实相告。一个为了潜伏,一个为了活命,一来二去,配合默契,便是戴着那铁头罩一过便是三年。这最后一年,因了假冒者渐渐对河中府人事愈加熟悉,异己也渐渐铲除,换上了自己的人,拜访减少。真洪钊心下忐忑,唏嘘自己命不久矣。
不想半月前,那假洪钊突然造访,颇为神秘。来时并不多问,只是抬起其手臂,细观其大臂上那道伤疤,并且细问儿时之事。洪钊与其周旋,一来二去也闹明白,原来那冒牌货在裕隆客栈遇到洪钊儿时旧友,河中府虞乡人士谈荀,那谈荀不明就里,瞧见洪钊分外亲热,谁知引来杀身之祸。
言语间,谈荀对那假洪钊身份颇有怀疑,最大的破绽是那光洁的大臂令谈荀不安。问及洪钊,其言辞躲闪,再叙旧说起儿时之事,竟是一桩一件都记不起来。
那假洪钊先稳住谈荀,实则杀心已起。因不知那谈荀具体住处,便用“雪蘸丹砂”将裕隆客栈杀了一个精光。
言谈至此,洪钊泪光闪烁。
“赵公子,庞大人,想那谈荀是在下同乡发小,情如兄弟,他自小习武,我从文,我们相得益彰,相处甚欢,弱冠之年便拜了异性兄弟。不想竟因为我,丧了我兄弟性命,非但如此,那裕隆客栈上下几十号人,何错之有,竟都因洪某一命归西,赵公子,在下惭愧!”
“洪钊啊洪钊,你进士及第,虽在河中府任职,但先前在朕……我身边亦有几年,你的性格我也略知一二,颇有些恣意。那伴月阁,以你这放浪的个性,不去探寻倒还真不是你了。这次的事情,说是教训,委实是避重就轻了。但究其根本,亦是你这恣意不羁的性格引起的。那凌辰,现在被关押的想必也是假冒的了,真的已死于狱中。庞籍,对于凌辰和谈荀家人,你要好生安抚,洪钊你先回老家虞乡静养,河中府公事,我会派人先代为打理一段时间。”
徐硕当即心痛,一听便知那狱中结识的板儿便是洪钊贴身侍卫凌辰,倒也是条真汉子,身子骨拖累成那样,亦未叫一声苦。当下徐硕将自己狱中情形向官家禀明,亦要了那阿坏追随左右,那老头儿,徐硕亦请情释放还乡。
官家点头应允。
“官家。在下还有一点不明。”徐硕眉头一皱,低声说道。
“有何不明?”
“那假洪钊到底是被谁人所杀?即便是西夏人所为,但是使用这金银线的人到底是谁?是否跟狄侍卫那日捕获的信鸽所传的信息有关呢?”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而那真洪钊则一阵颤栗,就好像是看见了恶魔一般。
“洪大人,您有何想法?”
“没……没有,只是感到害怕,不瞒你们,这三年来,我每天都梦见我死了,都梦见我被自己剁成了七八十块……我看到自己咧着嘴对自己笑……”
官家见那洪钊心绪不宁,赶紧命其退下,亦吩咐陆怀熙遣太医特别为洪钊调理。
待那洪钊被安置离场,官家与庞籍、文彦博、徐硕等人再痛饮了几杯。言语间,文彦博颇有忧虑之色:
“赵公子,今日洪钊之事可见,这西夏在朝中布下的奸细和市井耳目众多,杀那假洪钊的凶手,尚没有眉目。您有何计划?”
官家摆摆手,“这所谓奸细,总归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我不打算大动干戈,在这朝堂内外掀起血雨腥风。现在我亲政不到十年,刚刚站稳脚跟,而且大宋外患颇剧,北有辽,西有夏,都如狼似虎,对我大宋虎视眈眈。而内忧,我只能逐一梳理,潜移默化让其不知不觉消失于无形。”
徐硕听闻官家一番话,想不到这三十岁上下的帝王有此眼界和城府,也终于明白为何爹爹宁死不降西夏,还有范仲淹、庞籍、文彦博、富弼、韩琦、尹殊等一干能臣会汇聚在其周遭,正所谓“愿得展功勤,轮力于明君”,这完全归于朝廷中源清流洁之风啊。
徐硕此时心内百感交集,便举了面前杯酒,“赵公子难得胸襟,在下佩服之至!”
皇帝明朗一笑,邀了庞籍、文彦博,并那陆怀熙一起,举了酒杯,大家一饮而尽。官家一时兴起,吟出一首《浣溪沙》:
羊羔美酒青玉碗,翠绕珠围任笑谈。小楼深明别有天。
鞍马光照章台路,时复长吁案堂前,人间哪得此中闲?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