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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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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宋学津苏醒的时候,他发觉自己正躺在实验室的地毯上,那地毯很软很软,让他的全身无比放松。他从未以这样的角度看他租来的实验室,那一台台复杂有序的机器都在井然有序地运作着。他下意识地摸遍了自己的全身,一切安然无恙,甚至还散发出了营养液的香气。

他看见了躺在他旁边病床上的郑湘,郑湘看见他醒了,冲着他甜美地笑了,那抹笑容包含着她数年来都不曾有过的舒适与健康。他也朝着郑湘笑了,笑过之后便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的,他成功了,他战胜了病魔,并且自此变成了一个充盈的人。他的笑也如同郑湘一样充满着灵性和爱,以引领他们的灵魂走向开朗与光明。

突然门被一脚踢开,随即而来两朵礼花开在了他们的头上,“大科学家醒喽,我们的大科学家,大英雄醒喽!”袁派明大声吆喝着闯了进来,肖未晞第二个进来,她可不会轻易地放过宋学津,只见她手拿礼花对准了宋学津的脑门,然后又是“砰”的一声,礼花里的彩色塑料纸塞了宋学津一嘴,他立马骂道,“他娘的,什么东西!”

“喂!宋学津先生!你还不知道吗?咱们已经成功了!今天晚上我要开掉苔城所有的香槟庆祝!”不等宋学津反应过来,郑勇和孙兰掂着满满的高档烟酒和苔城的土特产赶来,他们两人竟“扑通”两下跪在宋学津的面前,嘴里哭喊着,“恩人!恩人呐!”

这个举动可给宋学津急坏了:“快把他们拉起来!”谭玉涵、袁派明、肖未晞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起来了这对夫妻,要不是他们反应快,也许这对夫妻的额头都要磕在冰凉的地板上了。

“你是不知道啊,宋学津,昨天我带着郑湘妹妹复查过了,她的什么Friedreich型共济失调完全好啦,一点后遗症都没留下!宋学津你把她救活了!”袁派明兴高采烈地说。

孙兰跑到了女儿的身边,紧紧地抱住她,轻声说:“没事啦,没事啦,乖女儿,乖宝贝,那些哥哥姐姐们救了你的命,你要替爸妈报答他们。”

“阿姨,这是什么话呀,妹妹如果想报答的话,就努力去学习,成为……成为像宋学津大哥一样的人,我们才最欣慰。”

“这个时候啊,我想我也有必要说几句,”宋学津从地毯上坐了起来说,“这也是我第一次的冒险,这次冒险中郑湘妹妹和我可以算是互相治病了,而她的Friedreich失调远远没有我的心病严重,我是一个对生命了解地极度苍白的人,我会为了我的琐事忤逆父母,自残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有些时候我没有目标,懒惰、迟疑、拖延、颓废,浪费大把大把的时间。在郑湘妹妹的身体里,我才明白过来这件事,我才明白我的过去到底是有多么傻。我已经快二十七岁了,这二十七年里面我说过好多好多跟改变有关的话,所有的一切都是仅限于表皮,而这次深入骨髓,虽然社会很糟,人性也很糟;但我们生命哪怕是患着绝症奄奄一息的生命,都是伟大的系统。我会珍重我生命的每分每秒,去做最有意义的事。”

“鼓掌,鼓掌!宋学津就是有文化,同样的经历,这些话我可说不出来。”肖未晞说。热烈持久的掌声随即响起。

之后孙兰,叫住了谭玉涵问他们,能不能留在苔城吃顿饭,郑勇把苔城一个高档餐厅整个都包下来了,宴请了他所有的生意伙伴,如果他们肯留在苔城吃晚餐,一定给他们在安排最好的桌上。

谭玉涵朝他们笑笑,礼貌地说:“谢谢你们了叔叔阿姨,你们一家人的一片好心我领了。可是,我们还要赶去花城的高铁呢。”她把手机上的高铁票拿给他们,“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做。”

郑勇双手合十“那既然这样的话,年轻的恩人们,我就不留你们了。观音菩萨保佑你们,阿弥陀佛保佑你们。”他们像做法事的僧人一般边流泪边鞠躬。

宋学津坐上了轮椅,他看到肖未晞像个没事人似的大摇大摆地走着,心中不免有些恼火。他频繁地呵斥着袁派明和谭玉涵扶他下来,可只要他的鞋底一挨地,他的腿就像两个面团一样软在地上。袁派明长叹一口气:“哎呀,宋学津。你要知道,可不是谁都有晞爷这样的身体的。”听完,宋学津就狠命地拍打自己的腿。半个小时的车程后,他们来到了袁派明父母的房子里。

袁派明父母的房子在高耸入云的大楼里,袁派明刚敲开了门,就一下子跳进他母亲的怀抱里,“亲爸啊!亲妈啊!我回家看你们啦!”

他的拥抱让他母亲上不来气,她把袁派明扔到一边,“都多少岁的人啦,还这副德性!”

“嘿嘿,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谭玉涵,我们的老熟人啦,这两位就不得了,再过个两三天我可告诉你,全世界的人都会认识他们,人类的大英雄,宋学津和肖未晞,我给你,说我们的科研成功了,你们的什么糖尿病,冠心病,风湿这些小病全都能给你治好,让你们活到一百五十岁!”

“天呐!”两个老人面面相觑,“我儿子的科研这么厉害,你可别骗我。”

“骗您干什么呀阿姨!”谭玉涵激动地说,“保守地说,一个星期之后整个苔城,整个中国的报纸啊,广告啊全都得是他们的那张帅脸!您要是不信就跟我打赌,赌袁派明的头发!”

“喂,当着我妈的面呢!”

“好了好了,妈也老糊涂了,你们的事啊,妈管不着喽,小宋啊,阿姨早就听袁派明提过你了,他从小就淘气,给我惹了一大堆的麻烦。肯定也给你也惹了一大堆麻烦,但他能和小谭能跟着你一起做些造福人类,造福社会的事我很为他高兴。袁派明这孩子啊,成不了什么大事的,我们一家人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他做一个平凡的,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那天晚上,阴霾又嘈杂的苔城又一次变成了它安静祥和的模样,他们六个人共同渡过了这个平凡的新年夜晚。

第二天凌晨他们就要走了,袁派明的父母还在梦乡的时候他就醒了。袁派明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时,把一个五千元的红包塞进了他母亲的手里。可宋学津看见了,他注意到了红包上的一行蝇头小字,“久别,望一切安好,勿念。”

直到坐上高铁,宋学津才察觉到了异样,那是一趟由上海开往宁夏银川的列车,而水城该是往东走的,他们的高铁却往西开。他在高铁站的进站口那里大喊:“袁派明,你这个混账,我们上错车了!”

“没上错啊!”三人齐声喊。

“水城在东边啊!你们怎么往西边去?”

“我们不去水城,我们要去花城,我们要找叔叔阿姨去。”

“哎,你们不能这样,我爸妈不会原谅我的!”他们这句话一出口可把宋学津给急坏了,他一下子就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往外面挣扎着。

“怎么啊?我未来的公公婆婆都不让见吗?你不让见,我可要见,我们都走了,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你都这样子了,看你有本事上哪儿去。”

在远处响起了高铁的轰鸣声。

“好了好了,时间不多了,这么多人都要上高铁,才没有人跟你耗,两个选择,第一,跟我们去花城,第二,留在苔城自生自灭去。”谭玉涵说。

“可是我爸妈不会原谅我的,他们也不会答应肖未晞的,我去不又是不痛快。”

“可是你自己说的呀,这次冒险,你又换了一个人,肖未晞也换了一个人。叔叔和阿姨只是不原谅以前的你和她,那你为什么不试着让他们接受现在的你和她呢!”

高铁已经进站了,舱门徐徐地打开,汹涌的人潮向着车舱挤去。宋学津沉默不语,因为他深知留给他的反应时间不会有太多了,他在痛苦地挣扎着。

“宋学津,你这是在跟你自己过不去,不是跟你爸妈过不去!”

“宋学津,那么难的科研项目你都成功了。你离脱胎换骨,彻头彻尾的改变就差这一点了,你就真的不愿意突破你自己吗?”

宋学津凝望着列车,进进出出的人变得稀起来,一排排的汗珠在他脸颊上淌,他终于爆发了,他勇敢地叫出来:“去花城!去花城!”

“好的!”袁派明大叫着猛推轮椅,他们以飘移的速度飞进列车,谭玉涵和肖未晞也飞快地跑了进来。进入列车后,谭玉涵大喊“宋学津!你真的是好样的!”

风儿呼啸,阳光流苏,高铁朝着西边疾驰,凝望着窗外早春的光泽,宋学津强行地将自己拉回到平静的状态。他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向上升腾着。

他想到了儿时,父亲还没有成立公司的时候,他们一家居住在花城的一个没有名气的唐代遗址城墙附近。他一只手牵着母亲,一只手牵着父亲,他们漫步在花城灯影的遗址中,他们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将那个年幼的宋学津抬个老高,好似一个乘云驾雾的仙女。他们一家人居住在那座如画的古城里,平凡、无欲无求。在夜里那条古街上身着唐装汉服挑灯夜游的人,还有轻微的喧闹声,在哄小宋学津睡的时候,他的母亲总要说:“妈妈是永远爱你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是天大的事,妈妈也永远爱你。”这时的宋学津总要问,“什么是天大的事啊,是杀放火吗?那如果我杀人放火,你们还会爱我吗?”

散步的时候,小宋学津有时也会凝望着花坛上面凋零的花朵,他曾满脸疑惑地问母亲,“妈妈,我会死吗?就像那些花一样。”

“每个人都会死的。”他母亲说,“可是死离你还很远很远。”

“那妈妈呢?”

“妈妈比你离死近一些,但是,妈妈也离它很远很远,这个回答对于当时弱小的宋学津而言无疑是满足的,他释怀了眼眸中的部分惶恐,吐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列车徐徐进站,刚刚步入早春的花城依然带着凛冬的气息,像是一个有着嘹亮歌喉歌颂风霜的艺人,沐浴在晨间的斜阳里。花城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了,一座座摩天大厦酝酿着赐予那座古城不竭的活力。

让宋学津疑惑不解的是他的那三个同伴竟对于这个可以被自己称作故乡的那个对他如此陌生的花城如此的熟悉,他们伫立在了宋学津曾居住过的矮楼前。楼让宋学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去。但他心里明白,那是他要走的路,那是此刻唯一一条他该走的路。

谭玉涵看了一眼宋学津露出了笑容,“喂津哥,我还是再给你点时间吧,快给你妈妈把姿势摆好喽,我就要敲门了。”

宋学津脑子热了起来,这股热流蔓延至他的脊背。他听到了谭玉涵的手背扣动铁门的声音,那分明也是自己的心跳。

在这个平凡的花城早晨里,宋学津先生见到了他的母亲,他看见了母亲的银发,他看见了母亲面庞上的皱纹,他感知到了母亲眼中那个模糊的自己。“小津啊,是你来了吗?”

“阿姨,宋学津刚刚带着我们在苔城救活了一个小女孩!阿姨,这以后啊,他可就是整个生命物理学界的大人物了,他功成名就了,特地来看您来了。”

宋学津的母亲凝望着她儿子的脸,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们母子已经不像是久别重逢,而是初次遇见。之后宋学津母亲又将头转向谭玉涵去,“那天我们去水城,真不好意思。吓着你们了没有?”

“阿姨啊,这就甭提了,那次也是我们做得不好,我们只希望津哥一家和谐美满,是吧津哥。”她用胳膊碰了碰宋学津,“快给阿姨道个歉吧,退一步就能海阔天空了。”

宋学津还是迟疑了好久,才看向自己母亲的眼睛:“妈,我对不起你。”

“妈,你还有妈啊,宋学津,”他的母亲眼泪已经开始无法克制地滑落了,“你去苔城的事,妈早就知道了,你能狠下心来瞒住妈,妈狠不下心来不挂念你啊!宋学津啊,宋学津,那都是九死一生的事,妈前几天的心纠的啊……”

“妈,我对不起我……”宋学津也哽咽住了,母亲的话让他想起了婴儿状态的自己,让他看见了那个被称作宋学津的婴儿呱呱坠地。这仿佛掀开了他泪水的闸门。

“是妈对不起你啊,妈就生下来了你这么一个儿子,妈能不把你爱地手足无措吗?妈不是一个最好的妈妈,如果上天能再给妈妈一次机会,妈妈尊重你的选择,让你做你喜欢的事,妈妈再也不用爱去控制你了,妈妈让你选择和创造你的一辈子。”

“妈,你是最好的妈妈,你儿子是个没出息的混蛋。”

在每个人的泪水之下,世界蓦然变得如此简单。许多年后,肖未晞说,“我本来没有勇气这么做的,这是生命告诉我的。”苔城那天的下午,浑身都是营养液的肖未晞紧握着谭玉涵的手拨通了宋学津母亲的电话,对于肖未晞而言那是她脱胎换骨的证据,她第一次忏悔了那些她所做的蠢事,她第一次用生命爱了一个人,用生命爱了她脚下的世界。

宋学津母亲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整个上午,在那些年轻科学家的帮助下,做出了七八盘美味佳肴。下班回家的宋学津父亲刚进门就嗅到扑鼻的香气。他大叫:“呵,儿子回来了就这么丰盛,宋学津你这个混账小子,你不在的时候,你妈就会做脓面条和稀粥。”

“那又怎么,我乐意,我就乐意给我儿子做好吃的,你能吃的这么好都托你儿子的福了。”

在花城天空中充足阳光的沐浴下,那间冰冷的小屋里有了一个家的温馨。他们几人释然了过去,长谈到了夕阳染红了天空……

宋学津第一次认识了母亲,他想自己的母亲也第一次认识了新的自己。临走的时候母亲叫住他说,“好儿子,之前是妈错怪你了,肖未晞是个好姑娘,她至少是一个愿为你而改变的好姑娘,能有这样的儿媳,妈高兴,妈也为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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