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烂疮与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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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大街绿意葱茏鲜花盛开时,庄敬结束了西安分公司的人员招聘与员工考核工作,要返回济南。
在西安分公司的三个月里,庄敬每个周末都会回渭南,与父母一起过周末。这也是她大学毕业后与父母相聚最长的一段时间。父母虽然欢喜她经常回家,但是仍不断催促她早日回济南。母亲劝她不要太执拗,该看开的要看开,与公公婆婆的相处不要看小事,要看大局。庄敬点头答应,但实在想不出与公公婆婆的相处中还有什么大局。
周六晚上,庄天闻夫妻盛宴款待要回东海的庄敬。喝了几杯酒后,对女儿说:“敬敬啊,全世界最好使的就是自己的男人,要是这个男人使不动,就可以考虑止损了。”
庄母大方地说:“家里那点儿事吧,如果计较都是事,如果不计较就都不是事。”庄敬看着母亲豁达的样子,心里暗笑,母亲似乎忘记了为了奶奶和姑姑做的事说的话与父亲吵闹的事情。奶奶已经去世五年,那些事情成为往事后,的确都不是事了。只有与母亲老死不相往来的姑姑还提醒着那些事情存在过。仿佛一道阳光照进心底,让庄敬刹那间豁然开朗,父亲说的止损不止适用于婚姻,也适用于各种各样的关系,她为什么要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影响了自己的人生?
庄敬说:“所以我从来不愿意和你们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出来我都感觉自己掉价。但是心里又确实不舒服。但是我现在知道怎么做了,别人打过来,如果我不想打回去,逃避也是很好的方法啊,就像妈妈一样,避开姑姑就可以了。”
庄天闻放下筷子:“对啊,不舒服就不做,你怕啥。别人让你不舒服,你要让别人更不舒服,这才是本事。忍气吞声那叫窝囊废。你站正了自己的立场,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如果你妈妈对你姑姑让步,我更不好做。你妈妈直接和你姑姑断绝往来,我还是个好弟弟。小敬敬,比起你妈妈,你的道行还浅啊。”
庄敬看看一脸愤愤不平的父亲,看看一脸期待的母亲,第一次后悔留在济南,感觉离父母那么远。她放下酒杯,豪气地说:“反正蓁蓁也要结婚了,干脆我离婚回来陪你们吧。”
父母异口同声地说:“那可不行。”
父女两人喝了一瓶白酒,庄敬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母亲给她盖被子的时候,听见她嘟囔:“义哥,我怎么还是舍不得你呢?”
离开四个多月的庄敬回家了,张之义高兴得手舞足蹈,抱着庄敬在客厅里跳舞。
吃完晚饭,女儿还没有回来,张之义看着庄敬在灯光下收拾茶具,整理沙发,“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八个字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喉头哽咽了。庄敬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朋友,是他太自私了,只顾着自己开心快乐,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他一直认为自己事业有成,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却不知道委屈了妻子。他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总是看不惯他,姑姑总是劝他要珍惜家庭,女儿也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和他越来越疏离淡漠。他想起来有一次和一位女同事一起走过酒店大厅时,遇到了和朋友一起聚餐的女儿,他亲亲热热地和女儿打招呼,女儿装作不认识他,站起来去了洗手间。他埋怨庄敬在女儿面前说他的缺点,致使女儿疏远他,庄敬让他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以前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过一件事,庄敬离开的这段时间,一个人安静下来,想想以前的事,他才明白无心的错也是错,而且无心的错更伤人。
早晨例会上,讨论到安全管理分工时,几个部门开始扯皮。以前遇到这类问题,张之义都会进行细致的分工,自从听到庄敬给他的“烂好人”定义后,他认真反思了自己,发现不管是工作中,还是生活中,是不是在自己职责范围的事情,只要遇到了,他都会参与进去,而且费心费力地完成。他制止了讨论,明确要求几个部门下午下班把分工情况放到他的办公桌上,说完宣布进行下一个议题。
开完会回到办公室,处理完信息平台的文件,准备审阅企业发展规划时,副总经理马宝廉敲一下门走了进来。
马宝廉比张之义大六岁,曾经当过他十多年的直接领导,既是同事,也是非常亲近的朋友,对他来说相当于职场老大哥的角色。
以心眼多、主意多、办法多着称的马宝廉在张之义面前从来不拐弯抹角,都是有话直说:“之义,怎么回事?家里事还没有处理好吗?今天早晨王心丹坐我车来上班,抱怨了你一路,说你现在不好打交道了。”
张之义把过往的很多事都串了起来,心里对王心丹有了看法,他慢慢地转着茶杯:“这么多年,我自认为对王心丹不错,但是她是怎么对我的,她自己应该知道,还有你,也不仗义。”
马宝廉云里雾里:“之义,这话可得说清楚,对别人我不敢说,对你我是十二分真诚。”
张之义嗤之以鼻,不屑地说:“十二分真诚,去掉十,二分就不错了。宋青莲和王心丹对我老婆做的事,你敢说你不知道?”
马宝廉皱起眉头,十分不解:“宋青莲都调到分公司多少年了?她们做了什么事?”
“所以说啊,大哥,你可不敢说对我十二分真诚。我以前也以为你至少对我是掏心掏肺,但是回过头去看,你明哲保身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因为我们的感情就会变了。”
马宝廉脸色不虞:“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别拐弯抹角,我看看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
张之义低下头,茶杯里的热气扑在脸上,一滴泪落在杯子里,什么事?他竟然让自己最爱的人被自己关照的同事羞辱,而且不是一件两件,不是一年两年。
马宝廉看着那滴泪落进杯子里,更加不明白了,他不认为自己做过伤害张之义的事:“大男人,别磨磨唧唧,说,到底是什么事。”说完他心里忽然震了一下:“怎么?你和庄敬真的离婚了?”
张之义不说话,那些事别人做得出,他连说都说不出口,感觉说出来脏了自己的嘴。马宝廉以为他默认了,当下也有点儿心疼:“你要是舍不得,我去找庄敬谈一谈。你的情况我都了解,我能说清楚。”
张之义就等他这么说,问道:“我什么情况?你都清楚什么?”
马宝廉尴尬地说:“有几位女同事对你有点儿那个,但是你没有做过任何事啊,你是正人君子,这个我知道。”
门口有人敲门,王心丹拿着一摞文件来签字,张之义语气冷淡地让她放到办公桌上,不再说话。王心丹想开口问,马宝廉用眼神示意她出去。
张之义盯着马宝廉:“很多年前了,那个时候,蓁蓁还小,宋青莲给我老婆打过电话,说我和她在一起很快乐很幸福。王心丹几次打电话让我老婆来领东西,我老婆来了,她又装模作样地看签字表,说宋青莲领走了。后来我老婆把王心丹的电话拉黑了。我老婆,被她们合起伙来欺负,你不知道?我老婆都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心眼那么多,观察人事细致入微,你会不知道?”
马宝廉有点儿心虚,他确实知道王心丹这么多年把张之义的部分福利据为己有,但是他以为张之义不在乎,或者说是默许的。开始时也曾经和有些人一样,心里认为张之义和宋青莲、王心丹是有点儿什么的,但是长年累月观察下来,他看到了张之义心地坦荡,为人真诚正派,只是宋王两人爱占便宜,花花心思多,也确实从张之义这里受益良多。作为朋友,从来没有提醒过,他的做法有欠缺之处,但是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马宝廉急忙转移话题:“之义,过去的事我们就不提了,先说眼下你和庄敬的事。庄敬很好,这么多年,风里雨里,一个人带孩子,对你父母也尽心尽力,你还是尽量挽回,尽最大努力不要离婚。”
张之义“咣”地拍了一下桌子:“我还不知道庄敬好,我还不知道尽量不要离婚?你不要回避话题,你到底知道多少?”
马宝廉吞吞吐吐地说了几个字,咬了咬牙说:“宋青莲当时是以你情人自居过,她明里暗里都告诉大家你们有关系,至于怎么跟庄敬说的,我不知道。王心丹把单位发给你的大部分东西都拿回自己家了,”看着张之义不可思议的眼神,他急忙解释,声音都急促起来:“我以为是你默许的,你嫂子在家里经常骂,让我提醒你,我还不让她瞎说八道。这件事确实是我错了。但是大家都是同事,你自己什么也不说,让我们怎么说?”
张之义看他的眼神像看怪物一样:“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要不是庄敬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庄敬自己说的?她都知道?”
“宋青莲给她打了不止一回电话,她拉黑了以后,还用过别的电话号码打,直到庄敬说要报警才不打了。王心丹给她打电话让她来单位领东西,来了又说宋青莲领走了,庄敬看明白怎么回事,就把王心丹的电话也拉黑了。”
“是啊,那可是万人大厂人事部主任庄敬啊,她们这点儿小心眼怎么可能够玩儿的。”
“是不够玩儿的,我老婆也不会和她们一般见识,但是她们敢欺负我老婆,凭什么?要不是还会有工作需要,你们的电话我也都拉黑。从现在开始,单位发任何东西,都让小时给我送家里去,其他任何人不得代领。”
马宝廉看张之义是真的对他有怨气,觉得解释再多也没有用,心里疙疙瘩瘩地过了一天。
下班后,马宝廉在停车场看到了庄敬。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庄敬了,短发长裙,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他快走几步,热情地招呼着:“庄敬啊,来找小张有事吗?”
庄敬笑眯眯地回应他,马宝廉观察着她的表情,看上去不像离婚的样子,忐忑不安地问:“你和小张还好吧?”
“您指什么?”
马宝廉心里明白庄敬这是不想回应他,他到底也看不明白他们有没有离婚。正在纠结中,张之义走了过来,对庄敬说:“上车,不要搭理他,他比骗你的那些人更可恨。”
王心丹坐马宝廉的车来,自然还要坐他的车走。她也看到了庄敬和张之义的背影,疑惑地问:“马总,你说他们到底有没有离婚?”
马宝廉不想说话,一路一直沉默到王心丹下车。王心丹和他谢谢,他也没有回应。
打开家门,刚想说“我回来了”,就听到家里人声鼎沸,弟弟、妹妹、儿子、儿媳、孙子,还有刚刚在停车场见到的张之义和庄敬。
庄敬从包里拿出一瓶1990年的茅台放到餐桌上:“这是我和小张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马宝廉看看茅台,看看笑得灿烂的庄敬,觉得心放了下来:
“吓我这一跳,我还以为你们真的离婚了,一整天我都在想怎么劝你回头,把过生日的事都给忘记了。”
马宝廉的妻子毛春红嗔怪他:“胡说什么,离婚是挂在嘴边上的吗。”
马宝廉心里还是有点儿不舒服,对妻子说:“这俩口子怪我对他们不实诚,拿离婚来吓我。”
庄敬和张之义对视一眼,同时抿嘴笑了。
毛春红看着他们默契的样子,乐哈哈地说:“我也觉得你对小庄和小张不实诚,人家把你当大哥,你是该说的不说,该帮的不帮。”
大家只当他们是开玩笑,没人在意,嚷嚷着要开茅台。马宝廉一把拿过来:“这酒来得可不容易,我要放起来,自己慢慢喝。”
张之义喝了酒,回家路上庄敬开车。
张之义侧身看着庄敬:“奇怪,我看你开车的样子都这么顺眼。”
“那你看我什么不顺眼?”
“我没有看你不顺眼过,是你一直看我不顺眼,天天挑不完的毛病,还给总结了一个‘三宗罪’。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是真舍得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真舍得我们这么幸福的一个家?舍得让蓁蓁受父母分离的苦?”
庄敬看着前方的路灯,慢慢地说:“真要有烂疮,必须割肉救命,有什么舍不得。”
“那你给我讲讲烂疮在哪里?”
“就算不是烂疮,也是你自己招来的苍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一个又一个,你自己不烦,我都烦了。”
虽然喝了半斤多酒,但是多年夫妻,张之义还是听明白了庄敬的意思,一下子激动起来:“敬敬,你的意思是你从来没有不相信我,只是烦那些苍蝇了。”
庄敬虽然只是简单地“嗯”了一下,张之义如同听了天籁之音,有点儿轻狂起来:“快开车,今天晚上我让我媳妇开心一回。”
两个人手挽手走在小区里,张之义已经有点儿心猿意马时,看到了坐在楼下小花园长凳上仰头望天的李云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