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支铜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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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寒山俯下身,轻轻拍了拍贺仙人的脸。
那好似只是唤醒一个中暑倒地的人,或是亲近者之间的玩笑。
而后者瞳孔骤然缩小,含混地呜呜着双手抓进土里,一条豆虫一样扭动翻滚。
嬴寒山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这幅身体里大概存在着某种残忍的惯性。
当她站在这里俯瞰着他时,痛快和喜悦简直要让她的血液烧起来。
嬴寒山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脸去闭上眼睛,平息身体里这股不正常的狂热。
贺仙人稍微松了一口气。
刚刚这人身上几乎要把人碾碎的杀气淡了不少,她看着兴致恹恹,似乎对他这个小角色丧失了兴趣。
他拼命调整着脸上抽动的肌肉,把扭曲的表情挤回一个谄媚的笑脸
“尊驾且听小道一言,小道斋居于峋阳王麾下,享千金之供,香火以万钱计……”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眼前这女子的反应,暗暗有些心惊。
她听到峋阳王的名号居然无动于衷,甚至脸上隐隐有些轻蔑的神色。
强龙不压地头蛇,他知道的修仙者们虽然游离于人世之外,但总要卖天家几分薄面。
眼前这女修居然连王侯都不放在眼中。
难道她是已经修成的真仙?
能够不饮不食,踏风而起,如同教祖一样的真人?
那她刚刚什么堂下门客大概就只是不屑于与自己多费口舌而随意说的。
是也,是也,这些真仙们性情都古怪得很,在人间行走也必然有他们自己的目的。
有道是猛虎不食虫蚁,今日她也未必会杀自己。不过是刚刚自己说话狂妄惹怒了她,所以才吃了个教训。
他小心翼翼地接着上面的话说:“小道虽无甚修为,但尚有些资财。若是尊驾今日高抬贵手,小道必为尊驾传教布道,立观塑像,教这天下都知道尊驾威名……”
那女人冷漠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峋阳……什么东西?
脑内地图只开到淡河县城周边地区的嬴寒山沉默了。
她对这里的了解还限制在“大人”是爸爸,淡河县周围有五个乡这种浮于表面的常识。
眼前这人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合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躺在地上的贺仙人嗫嚅一阵,嘴角的笑容有些颤抖:“啊,啊,对,尊驾自然轮不到小道来立观布教。不若小道将尊驾引荐给峋阳王殿下,殿下求贤若渴,敬拜仙人,一定盼望能得尊驾一臂之力。”
“峋阳王殿下手下精兵无数,颇有威望,若是尊驾肯助力,到那时莫说是淡河县城,便是问鼎天下也不是难事……”
停下。嬴寒山说。她终于抓到了一个重点。
“是峋阳王让你对淡河县做这些事的?”
啊。贺仙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话哽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
“这,是……啊,尊驾有所不知,这淡河县令乃是乱臣族子,襄溪王第五浱包庇乱臣,不合天理。再说这天下本就是能者得之……”
他停下斟酌了一下语气,这个女修用的不是剑,是峨眉刺,锋刃上隐隐有血气与煞气,想来不太像是那群修清正道的修士,这么说应该不会触怒她。
“这小道,也算是顺应天理做事,顺应天理做事……”
嬴寒山抬起头,看着堆叠在一起,如同被压实了的油糕一样的尸塔,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在北边的两个村子,你也设了这种阵吗?”
“这……”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应该察觉空气中的不安定了,他挣扎着抬手掐诀。
在刚刚卖弄口舌的间隙里贺仙人留了一手后路,这四周的死气全被他一股脑集中到了背后的土里。
随着他捻动法诀,地面流沙一样簌簌陷下去,他一只耗子一样钻进了土中。
这是他保命的伎俩,诨名叫“金尾钻地鼠”。
只要四周有足够多的死气,他就能拿死气破地逃生。
但这一次他半截刚刚钻入土中,土却骤然硬化。
嬴寒山走了过来,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原地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原本聚集起来的死气顺着她的身形攀爬上去,被她吞噬。流沙样的土板结在一处埋住半截入土的贺仙人。
他嗬嗬地出着气,肩膀向上耸动着。
身边的地面被他挣扎得龟裂,但仍旧半分都挣脱不出来。现在他知道为什么淡河城死气越来越薄了,眼前这人居然能吃下它们……
窒息感带着死亡的预兆迫近,时间的流动变得粘稠而缓慢。
有一道短暂的光明划过这愚人的脑海,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教主曾经讲过的芜梯之山,在山上天梯的尽头有万千仙门。
那其中的血渊宗,即使是最年轻的弟子也有比肩凡间修士之中大能的力量。
教祖终其一生手捧的,也不过只是偶然从那宗门中传出的半卷功法罢了。
是啊,是啊,她大概就是那里的人吧!真正的仙人,这本该是自己的机缘,可是……
他的意识在这里断开。贺仙人双目凸出,面孔涨紫,自己被自己施展到一半的术法挤死在了土里。
嬴寒山在原地坐了一刻,一直到身边的土里再也没有声息后才站起身。
随着她的起身,一种修补性的力量开始在肌肉中流动,很长一段时间内笼罩着她的那种不祥的冷感淡去了很多。
沸腾的血液得到安抚,嬴寒山感到一阵餍足带来的昏沉。
“他死了,对吗?系统?”她问。
“是的,”系统回答,“您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和那几个杀手一样,他只不过……”
“没有。他是个修真者,不是普通人。”嬴寒山打断了系统的话。
“我的修为应该提升更多。”
在系统沉默的白噪音中,她走向尸塔。
把榫卯在一起的木头拆开是很难的事情,把榫卯在一起的人拆开也是。
嬴寒山把整座塔拆完时,天已经微微地白了。两人高的尸塔铺了满地,她几乎找不到站立的地方。
嬴寒山借着微弱的天光翻看每一具尸首,终于在靠上的位置找到了脸上有红色胎记的女人。
她怀里抱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和身后的男人折在一起,两人用后背挡着另一个孩子。
被挡住的那个已经被压得变形,嬴寒山看不出他的形容
。一家四口扭曲地紧紧焊死在一起,已经变成青灰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嬴寒山默然地看着他们,从怀里的老守城官给她的袋子中摸出四枚铜钱,塞进那个女人的手里,然后小心地拔出了她发髻里的铜簪。
人太多了,让尸体不被野兽糟蹋至少需要离地两米的距离,人数让挖墓坑埋葬他们变成难以完成的事情。
杀戮带来的肾上腺素上升缓慢褪去,嬴寒山有些蹒跚地在满地尸体里走着。
这些人她其实一个都不认得,这些人她仿佛每个都认得。
那个在她脚边,脊背反折的让她想起县衙门前总给人馄饨加胡荽的小贩,那个扑在土地里的和这几天天不亮就在墙根下喊磨刀的匠人有些相似。
她感到冷,她感到痛苦,被吞进去的死气给她一种消化不良的错觉。
嬴寒山自己也想躺下,躺在这满地的尸体里。
在这个瞬间她清晰地知道如果贺仙人没有被杀死,淡河县城的结局就会是这样,现在躺在这里的就会真的变成他们。
她再一次杀了人。
再深思熟虑千次,她还是会杀这个人。
最后嬴寒山只能清理出一个圈,焚烧掉了所有尸骨。
当白日升到最高处时金眼睛的女修独自离开了上庄村,她身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与白。
被半截埋在地里的贺仙人目眦欲裂地盯着村庄,焚烧后的灰烬扑在他肿胀的脸上。
“没找到您女儿。”嬴寒山说。
她回来时日已西斜,仍走北门。暮色下老守城官仍在岗上,一块顽石一样望着她的方向。
她下马,站定,从身上解下包裹,走到他近前去。
老守城官空咽了一下,眼光垂落下去又抬起来。“怎么说?”他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问出这一句。
“村子空了,大概是寄信回来不久之后人就都走了。我去的时候只剩下几个不愿意外迁的老人。”嬴寒山说,“我问他们彤娘子去了哪里,他们说月中他们一家子就北上了。”
她从袖中拿出擦干净的铜簪:“这是她留下的,说如果阿父来寻她,就向阿父说,他们去北方避难了。家里人都熬过了疫病,只有一个孙儿体弱没撑过去,您不要太伤心。”
她把铜簪塞进他手里,老守城官慢慢坐下去,双手捂住脸。
好哇,好哇,还有人在就是好事。他哽咽着,后背塌下去,重重地用袖子抹脸,抬头看着灰黄不清的天。
嬴寒山从怀里拿出包钱的布包:“钱没能送到,还给您。跑腿传话的钱我拿走了,您也不欠我什么人情。”
老人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女郎!这钱老汉留下也无用了,你拿……”拉却拉了个空,嬴寒山骑马径直向城内去了。
老守城官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阵,拆开包裹。
一吊钱还完完整整地在那里,零散的铜钱里,不多不少正少了四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