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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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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麟推门而入时,琉玉正在灯前绘制剑簪的图样。

天下修者行炁——无论是人族的生炁,还是妖鬼的妖炁与鬼炁——方式统共分为五种。

即【炼】、【释】、【控】、【化】、【凝】。

阴山氏所擅长的行炁之术,便是炼化玉石内的天生之炁,为己所用。

而玉石的天生之炁用尽则碎,就如之前与揽诸交锋时碎掉的那支玉簪,所以琉玉所用的剑簪需时时更换。

闲来无事时,琉玉会自己绘制图样,由阴山氏的炼玉室按图纸造好后再送过来。

灯烛摇曳,琉玉一笔一划,勾勒得极为专注。

前世她在集灵台百年,因为无事可做,故而有大把时间专心修行,修为一日千里。

她死的那一年,已是九境顶尖的高手,离九境之上的大宗师只有半步。

但这一世她有太多事要做,未必能如前世那般一心问道。

所以,得加倍努力才是。

笔尖正勾到簪中剑的尾端时,身后传来了推门声。

琉玉提笔缓缓抬眸。

这一望,她的目光不由得定住。

大晁的世族子弟,有风流标举者,如宗庙礼乐器,琅琅似宫廷雅乐。

而墨麟,观其双眸如观武库,但闻矛戟相击声,让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并非知文识礼的翩翩公子,而是从无色城那种地方爬出来的鬼物阴灵。

——从前的琉玉,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此时,她看着换上一身仙都玉京衣饰的墨麟,看他秀致到近乎妖异的五官,和那因为心情不佳而阴郁的脸色。

她这才突然感叹,这人原来有一副这样的好皮囊。

其实从前也并非完全不知这一点。

墨麟若真是个三头六臂的丑八怪,两域议和那日,琉玉提不提联姻还两说。

只是不知为何,重生后再见他,就像有一双手拂去镜上白雾,让从前在记忆中面目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渐渐地,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一样。

见琉玉的视线在他身上扫来扫去,墨麟蹙起眉,有种微妙的不自在感。

“看什么?”

少女撑着下颌,慢悠悠道:

“没什么,就是发现……我以前好像确实没正眼瞧过你。”

墨麟唇边浮起一个冷淡的讥笑。

跨入门槛,他的视线扫过已经焕然一新的房间。

不得不说,琉玉的眼光的确是一等一的,比起之前华贵有余雅致不足的陈设,如今这般,看着的确是和谐许多。

唯一不和谐的,就是摆在窗边的一把椅子。

就是之前琉玉说丑得令人绝望的紫檀木躺椅。

动了动唇,他却并没问出口。

随便找了一张离琉玉最远的椅子,墨麟大马金刀地落座,冷睨着烛光下垂发素衣的少女道:

“那这就是你正眼看我的结果?”

他指的是方才朝暝带人端上来的那堆东西。

其实不必他提醒墨麟也知道,今日他满身血腥归来,必定是要去沐浴更衣一趟才会回房休息的。

但琉玉叫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催促,倒像是生怕他的脏脚踩脏了大小姐昂贵的地毯。

又或是觉得,他这样的妖鬼原本就是不讲究的泥腿子,所以连这等小事都要盯着他办。

不管她是怎么想的,都跟把他的尊严踩在脚底无异。

然而琉玉似乎没有丝毫自觉,点点头:

“这不挺好吗?日后我在外面穿你们九幽的装扮,你在内室便穿我们仙都玉京的衣服,多公平。”

她倒是自有一番逻辑。

但她这样一提,倒的确让他无话可说。

“……别的就算了。”

他冷着脸点了点身上的衣服:

“我的衣服以后不用熏香。”

琉玉好奇问:“为什么?”

“这香料昂贵——虽然我也不理解它贵在何处——但,我既不懂你们的雅道,用在我身上也是浪费。”

不只是香料。

那些名贵茶叶、礼乐器、巧夺天工的瓷瓶以及千金难求的书画,墨麟都不感兴趣。

若非为了迎娶琉玉,这极夜宫怎么抢来的,他就怎么原封不动的用下去,连修缮装点都不需要。

或许是觉得自己这话有谴责她奢靡的歧义,他又道:

“你喜欢这些,只管自己用,若是不够,你列个单子,我让人去南边替你运回来。”

琉玉没说话,只是朝漆案的方向看了一眼。

漆案上,博山炉内飘出一脉群仙髓的香息,袅袅白雾飘飘荡荡,盈满室内。

前世,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的琉玉听完只是翻了个白眼,心想还好他不住在仙都玉京,否则叫人听到他这番话,还不知如何嘲笑他俗不可耐呢。

然而时过境迁,死过一次的琉玉再重新端详这一炉价比黄金的熏香,心中又有了别样的感受。

她想起了照夜二百七十二年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柳姨身死,檀宁也被钟离家的人抓走,琉玉身边只剩下一个八境老仆。

时年大旱,各地灾民无数,琉玉与老仆隐姓埋名混在流民之中,准备这样一路逃亡至中州帝阙,寻求少帝慕容炽的帮助。

行至东极旸谷与中州帝阙交界处的仙流镇,正遇上一众自称天启教的信徒传教。

大晁君道虽存,主威久谢,早已是世族门阀的天下,又正逢战火不断的乱世,因此各地打着“终结乱世,安定天下”旗号的教派林立无数,或是敛财或是起义,琉玉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听闻那天启教名声不小,据说有什么仙符能令人百病全消,崛起不到三年,信徒已有千人之众。

琉玉对那仙符颇有好奇,便也混入其中,想瞧瞧又是什么坑蒙拐骗的戏法。

然后,她便分到了一碗混着符灰与米汤的长生符水。

原来这天底下竟有人从未吃过一粒米,才会将一碗浑浊米汤,当做救命的灵丹妙药。

人族百姓尚且如此。

生来便低人一等的妖鬼,从前又是过着怎样的日子?

琉玉尝试着想了想,发现自己竟难以想象。

别说他们被仙家世族追杀灭族的时期,就连妖鬼在无色城为奴时,担任副城主的那几家世族,对他们的折磨手段也只多不少。

垂下的浓睫筛下稀疏烛光,映在她细腻如脂的面庞上,神色间似有难得一见的悲悯纯澈。

她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的确有些浪费了。”

墨麟怔了怔。

随即,琉玉抬手隔空震响了内室的银铃。

守在门外的女使随即入内。

“今后群仙髓只做内室熏香,人走则熄,不必用来熏衣熏被褥了。”

女使瞳孔震动,猛然抬头。

她自然不敢质疑琉玉的决定。

但她那副自家小姐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那一掠而过的谴责目光,仿佛是在指责墨麟竟然连香都不让她家小姐点,令墨麟额角青筋直跳。

见墨麟欲言又止,琉玉笑道:

“放心,不是因为你,这笔钱省下来也好,我另有用处。”

墨麟眯了眯眼,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省钱?

富可敌国的阴山氏的大小姐,还需要省钱?

然而即便知道琉玉怎么都不可能缺钱,墨麟抿紧唇,半晌,还是淡声开口道:

“你若真是因为心疼钱,可以从我的……”

“想什么呢?”

琉玉搁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回眸对他粲然一笑:

“你的钱我也另有用处。”

墨麟:“……”

琉玉将绘好的图样收进匣中,便挥袖拂灭了内室烛火,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兀自坐在远处的青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缩。

黑暗中传来少女衣料摩挲的簌簌声,她将长发拢在一边,背对着他将外袍挂在床边的架子上。

疏疏月光穿过窗纸,落在她薄如蝉翼的寝衣上。

并不透,只是柔软贴着她的身线,有种玉石般细腻的质感。

其实没有月光也一目了然。

他在黑暗中的视力,一向更好。

琉玉回过身问:

“你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随便。”

琉玉颔首:“好,那我就睡里面。”

并没有察觉到暗处那双幽深如林壑的目光,琉玉很快躺进了锦被中。

于外人来看不过是寻常一日,但对于琉玉而言,却是死而复生的巨变。

到现在她都还有些恍惚,担心自己闭上眼,又会回到那个满目疮痍的前世。

明明困极了。

却又因笼罩心头的那一点恐惧而无法入眠。

就在睡意与忧虑交战之时,身旁床榻微微凹陷。

琉玉再次嗅到了朝雾草的甘冽气息。

据说朝雾草既能入药,也能酿出世上最烈的酒。

这样低贱得随处可见的草木,一室溶溶暖香,竟都压不住它的味道,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似的。

和它的主人一样,极具侵略性。

这样浓烈的一个人——

就连死,也死得让人如此刻骨铭心。

恐惧无端消散,琉玉阖上眼,感觉困意如潮水袭来。

“对了。”

迷迷糊糊间,琉玉忽然想起方才注意到的一件事,闭着眼喃喃问:

“你为什么……睡觉还要带着手衣啊?”

少女嗓音染着疲倦,低低的,如蜜糖甜腻。

他从她黏了一缕发丝的唇上挪开视线。

望着头顶绣着鸾鸟的朱红纱帐。

墨麟平静答:

“我乐意,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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