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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前湖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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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的玄武湖,波光潋滟,游人如织。在湖的东北边,与钟山余脉相连的另一侧山麓中,梅花谷南侧的古城墙边,有一湾清澈见底的湖水,面积虽然不大,但显得十分幽静安详。

此湖名为前湖,历史上却有另一个凄美的名字,叫“燕雀湖”,是因南朝梁太子萧统英才早逝,葬于该湖畔而得名。南朝时,湖面浩渺无际,比金陵排名第二的玄武湖,要大上数倍。湖滨,芦草丰美,红杉倒影,湖中,仙鹤白鹭,婀娜多姿,灵动的湖水,翠绿的山峦,与天地一体,交相辉映,美不胜收,唐代诗人韦庄曾赋诗曰: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

烟笼十里堤。

故而,历朝历代,令无数文人墨客、才子佳人流连忘返、抒情感怀。但令人感叹的是,如此风景如画之地,却在明初因军师刘伯温的一句“平三山,填燕雀“之建都方略,而今被填得只剩下了一泓浅塘。

民国初年,有人为纪念南梁太子萧统,在湖畔一侧,建一木结构的亭台水榭,命名为“台想昭明”,而一些名门望族、富商权贵,也在附近建造了不少临湖的墅所别院。就在亭台西南方向,约千余米的山坡上,有一处凸出的平地,有一座古老的私家庭院,正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据说,这是一栋私宅,在解放前曾无限风光过,国民党林森等民国政府要员,曾应邀在此小住过,抗战期间,南京沦陷后,日本人一度将这里改造成一个高级的养生馆,供驻宁派遣军的一些高级将军在此疗养。解放以后,一度被市政府充公没收,作为中山陵森林防火队员的临时歇脚点,上世纪八十年代,政府方将这古宅发还给了原业主的后人。

整个院落,四周为生锈的铁栅栏高高围着,昔日高大阔气的大门,不知何时,已被两条X字型的长形木条给封住了。透过围栏,依稀可见,院子里到处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砖块、木条和玻璃。穿过栅栏的豁口,进入院子,可见大院之中,有一个拱形门洞,与围墙两边的游廊相连,将前后院有序地分隔了开来。

穿过门洞,在院落深处,是一栋中西合璧的两层小楼,整体骨架虽然尚在,但已铅华洗尽,处处呈现出裂痕斑驳、苍苔残垣,一些墙体和木柱,凹凸霉黑,有的地方,更是鼓起开裂。

透过一楼的窗户,只见室内蜘蛛网结,空无一物,四周的墙体裙板,已分崩离析,散落一地,墙上四周的墙纸、石灰等,严重风化脱落,顶上的楼板,更是开着一道道指宽的缝隙。在厅堂的角落处,有一木质的S型楼梯,通上二楼。

而二楼,更是破损残旧,目不忍睹,左右两边的房间,全部洞开,门框尚在,但木门以及墙上的轩窗牖棂,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时近午夜,燕雀湖畔,万籁俱寂,一丝微弱的光亮,从这座形同废墟的老宅里散透了出来。

此时,一楼的S形楼梯下面,一个密不透光的地下室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正神情肃穆地跪在柚木地板上,双手虔诚地合放在胸前。

地下室约有十三四平方米,两米多高,墙体的四周,似乎不久前才刷上的一层白石灰水,但粉刷翻新工艺,极为粗糙马虎,有的地方,仍露出一些暗褐色的水泥墙底,然而,地面上却是一尘不染,十分考究,暗红色的柚木地,虽然已有点年代,但依然结实耐用,并幽幽地反射出一道道光芒。

地下室的左上方,有一扇半潜式的长方形微型排气窗,上面有一扇向里开的绿茶色的玻璃小窗,开启时,能看到比外面院落的地面略高一点,关上后,玻璃窗与从外面墙根的青苔和野草融为一体,让人很难分辨出。此时,这窗户正紧紧关闭着,并被一块破旧的床单,给严实地遮盖着。

在正对面的墙体上,两边的角落处,齐肩高的位置上,分别斜插着一盏铜质的古式灯架,灯架上的托盘里,各有一支绘有盘龙图案的巨型红蜡烛,在吱吱地燃烧着,将整个地下室照得一片通亮。此时,灯架的托盘边沿上,已挂着一些儿如冰凌状的长短不一的滴蜡。

墙体的正中,挂着一幅长条形的转轴古画,有点黄中带黑,一看就知道有了很长年头。古画之上,是一派栩栩如生的生活场景,一栋雕梁画栋的城楼上,一个冠冕堂皇的高贵之人,美髯长袖,飘然俊逸,服饰打扮,古色古风,颇有皇家贵胄之气派,望着暮霭沉沉的远方,天空中有一只飞翔的大鸟。画轴下方,依墙放着一方香案,一尊铜质的精致香炉里,正徐徐地飘着香烟。

此时,只见那跪着之人,身子瘦弱,衣服灰黑,面色冷峻,脸颊两旁泪花点点,双目凝视着墙上的画像,良久之后,换回身姿,盘膝而坐,腿上放着一把黝黑发亮的古琴,一幅玄黄的缎锦,整齐地叠放在一旁。

香烟徐徐升腾,他眼前仿佛又闪现出少小时的情景:每年的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不管是刮风下雪,冰霜严寒,父亲都会在傍晚时分,独自一人,站在二楼的走廊扶栏前,向不远处的燕雀湖眺望,神情之中一片迷茫,有时,会情不自禁地低声哼唱起来: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声声,一抹抹,如咽如诉,如泣如歌,在空旷寂寥的燕雀湖畔,显得格外的哀怨愁肠,曼妙离殇,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良田生烟…一幅幅后唐时代宽阔的意象画卷徐徐展开,那凄婉迷情的晚唐声韵和腔调,充满着无限的空蒙、忧思和彷徨,犹如天门乍现了一丝儿缝似的,潺潺流淌进他幼年朦胧的记忆里。

多少年来,他一直大惑不解,父亲为何要逼他学古琴,并教他用一种极为罕见的宫调,练习弹奏这首名为《锦瑟》的古曲,每每追问缘由,父亲只是告知他,这是他的祖先李商隐所写,其他的情况,三缄其口,讳莫如深,直到一个秋冬的夜晚,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阴冷潮湿的草垛旁,紧紧攥着他的手,用尽气力,断断续续吐了几个字,便撒手人寰了。

不知何时,案上的高香已燃尽。他缓缓地睁开双眼,由衷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正所谓:

“ 商声辞玉笛,羽调入金钟。

律穷方数寸,室暗在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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