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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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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窦春生经过一番梳洗前来拜见。

程嬷嬷上下打量她,这才觉得满意了,起身道:“走吧。”

一行人离开了掖庭局。

小安子在前头撑灯。

在跟随他们去长春宫的途中,窦春生不由得胡思乱想,实在想不透温淑妃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见自己。

她一点都不信程嬷嬷说的话。

长春宫。

温颜半躺在贵妃榻上,单手托腮打盹儿。

迷迷糊糊间,采青前来通报,说窦氏来了。

温颜打了个哈欠,困倦道:“领进来。”

窦春生由程嬷嬷领进寝宫。

贵妃榻上的少女生着一张银盘脸,眉眼弯弯,梳着秀丽圆髻,穿着一袭月白寝衣,通身都是官家娘子的娇气。

窦春生不敢看她,伏跪在地叩拜。

程嬷嬷则退到一旁。

温颜好奇打量跪在地上的女郎,说道:“抬起头来。”

窦春生依言抬头。

她的样貌生得平常,近四十的年纪,两鬓添了少许银丝,鼻梁上有小雀斑,眉骨处有一颗痣,非常显眼。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相貌平平的女郎,却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温颜从未见过这么明亮干净的眼眸。

哪怕被岁月磋磨,眼珠仍旧清透纯粹。

视线转移到程嬷嬷身上,吩咐道:“看座。”

程嬷嬷搬来椅子供窦春生就坐。

她却不敢,局促道:“奴婢是罪奴,断不敢受娘娘这等礼遇。”

温颜笑了笑,打开天窗说亮话,“窦娘子觉得我半夜把你从掖庭局里提出来,就是为了罚跪的吗?”

窦春生心中愈发狐疑,紧绷着神经道:“奴婢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温颜做了个手势。

程嬷嬷上前把她扶起。

窦春生温顺地坐到椅子上,两腿并拢,虽然落魄,官家娘子的教养还是有的。

温颜挺欣赏她的这份体面,“你同我仔细讲讲,是怎么把永福宫的宫女给医治死了。

“不得有半句虚言,若不然,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听到这话,窦春生心中诧异。

她强压下内心的翻涌,如实把永福宫宫女桃红的死亡细细道来。

温颜认真倾听。

窦春生严肃道:“桃红先前一直有妇症,月事淋漓不尽,身体亏空得厉害。

“奴婢曾与她诊过脉,也问过病情,推断她应是死于血崩症,且由胞宫癥瘕导致。”

胞宫癥瘕指的是子宫内有肿瘤。

温颜思索道:“非你用药导致的死亡?”

窦春生摇头道:“因着草药有限,奴婢开的方子都是常用的,不至于致人死亡。

“且奴婢与桃红姑娘无冤无仇,断没有杀她的动机。

“但她确实是与奴婢接触后没过多久就亡故,故而,奴婢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说话不疾不徐,吐字清晰,用非常客观的态度来叙说这件事,就好似局外人一般。

这样的态度倒是让温颜感觉好奇,说道:“听你这语气,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窦春生苦笑,“奴婢终究坏了宫里头的规矩,大限将至,也是应得的,怨不得他人。”

温颜:“你不怨桃红?”

窦春生摇头,神情里透着一股子悲悯,“都是苦命人,不怨。”

温颜缓缓道:“据我所知,窦娘子于永平八年入掖庭,想来你也清楚宫里头的规矩,为何不收手?”

窦春生垂首不语。

似想到了什么,她嘴唇动了动,黯然道:“记得小时候,阿娘曾与奴婢说过,医者仁心。

“这条路,是奴婢自己选的。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可是奴婢一生所学,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今日闯下祸来,奴婢无怨无悔,只是遗憾,十六篇《千金集》只成四篇。

“阿娘说女子难为,妇人之症碍于男女大防不敢启齿。

“奴婢到底轻狂了,竟妄想着著成《千金集》解女子之难……”

说到这里,她眼中的光黯淡下来。

在某一瞬间,温颜忽然明白她的眼神为什么清澈纯粹。

只因她是一个单纯至极的人。

医学,是她唯一的挚爱。

唯一愿意去献身的信仰。

“你那《千金集》都记录了些什么?”

窦春生腼腆道:“奴婢不才,记录的皆是奴婢看诊后遇到的病症与解方。”

温颜来了几分兴致,“且与我说说。”

于是窦春生耐心地同她讲述过往遇到的病例。

大多数都是妇科疾病。

这是温颜从未涉及到的领域,听得津津有味。

连一旁的程嬷嬷都竖起耳朵倾听。

那时窦春生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焕发出生机勃勃。

但凡涉及到她研究的医学相关,整个人一改平庸,眼睛炯炯有神,连鼻梁上的小雀斑都变得可爱起来。

温颜觉得她好像会发光。

就像现代的职业女性那般,自信又从容。

听着女郎兴致勃勃的讲述,看她一改先前的拘束,不仅眼里有了光,甚至还会做手势解释一些医学名词。

温颜觉得这个人可爱至极。

两个不同时代的职业女性在这个等级森严的黑夜里侃侃而谈。

她们是不一样的,毕竟来自不同的时代。

可她们同时又是一样的,因为灵魂独立。

哪怕温颜被约束在后宫妃嫔身上,哪怕窦春生受困于掖庭囹圄。

在人格上,她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思想见解,不因时代局限而屈服。

而那份坚贞不屈,对于窦春生这样的女性尤为珍贵。

她是封建体制淤泥里开出来的一朵花,傲骨寒霜,不惧风雨。

温颜很喜欢这样的女性。

这一夜烛光摇曳,透着几分女性之间的浪漫温情。

有时候窦春生会笑,有些许腼腆,特别是温颜口无遮拦问她丰胸的话题,她反倒有些难为情。

接近丑时,温颜实在困倦得不行,才把窦春生安置了。

整晚窦春生彻夜未眠。

她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翻来覆去,从未料想过有一天能跟温淑妃这样的贵人接触。

那种接触是非常新奇的。

窦春生的心情既激动又微妙,她仿佛在这座冰冷的皇城里看到了一丝亮光。

那丝亮光,就来自人间。

翌日一早窦春生口中的《千金集》被程嬷嬷差人寻了来,竟有两箱。

一些用炭笔记录在粗布上,一些记录在零碎纸上,还有刻录在竹片上的,全都整整齐齐地存放在破旧的木头箱子里。

按窦春生的说法,《千金集》共计十六篇,涉及到针灸,病症医理,疑难杂症等,全都跟妇科相关。

在还未进掖庭前她就已经在著《千金集》,因着抄家,初稿没保得住,入了掖庭后又重新整理记录。

木箱里累积着她毕生所学,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寄托。

温颜也不嫌那些东西脏,亲自捡起零碎麻布看上头的记录。

她看不大明白,上头的笔迹晦涩难懂,有许多甚至是两个字缩写替代。

窦春生细心解释,因掖庭里条件有限,能用来记录的东西并不多,能省则省。

很多缩写替代温颜看不懂,她则能做详细的解说。

听着对方就记录侃侃而谈,温颜不由得生出几分敬重。

她敬重心中有信仰的人,不论男女。

窦春生的这份医者仁心,这份《千金集》,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宫廷里显得尤为珍贵。

温颜想把那份珍贵拯救下来,不因系统任务,而是发自内心伸出援手。

遣退闲杂人等,她重新坐回榻上,看着窦春生道:“你的《千金集》,我很喜欢。”

窦春生平和道:“奴婢在临死前能得娘娘佳赞,也不枉来了这一遭。”

温颜笑了笑,端起茶盏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你敢不敢与我赌一回?”

窦春生愣了愣,没有答话。

温颜指了指她,“我赌你下半生把《千金集》的十六篇著全,留给后世,你敢不敢?”

此话一出,窦春生被唬住了,慌忙跪下道:“罪奴不敢!”

温颜抿了一口茶,用余光瞥她道:“我若救你下来,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嗯?”

窦春生心中翻涌,她强压下内心的震动,嗫嚅道:“奴婢有罪在身,不敢脏娘娘的手。”

温颜放下茶盏,只道:“我救你性命,你余生拿《千金集》十六篇报答我,敢还是不敢?”

窦春生嘴唇嚅动,想说什么,终是止住了。

温颜自顾道:“你窦氏因何被抄家灭族,我知道缘由。

“我保你是我的本事,无需你操心。

“你只管回答我,敢不敢与我做这个赌注?

“倘若愿意,便听我的话,无论遇到什么,只管自保,不为什么,只为你的《千金集》不留遗憾。”

这番话深深地撞到窦春生的心坎上,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娘娘当真愿意保罪奴性命吗?”

温颜点头,“我愿意去试试。”

窦春生红了眼眶,犹豫了许久,才咬牙道:“奴婢敢与娘娘做赌注,余生用《千金集》报答。”

说罢朝她行大礼跪拜磕头。

温颜很满意她的识时务,说道:“这事若成了,不仅你能延续心中所愿,六宫的宫女内侍们也会沾你的光。

“这事若败了,你走你的黄泉路,我过我的独木桥,也不算遗憾。”

窦春生伏跪在地道:“奴婢但凭娘娘吩咐!”

温颜严肃道:“你且听好了,这阵子不得出长春宫,甭管谁来提人都别跟着去,我会让程嬷嬷替你担着,明白吗?”

窦春生应道:“奴婢明白。”

温颜:“且下去罢。”

窦春生弓身退了下去。

一旁的采青看得干着急。

待窦春生退下后,她急得口无遮拦,“娘娘莫不是疯了,那窦家曾参与许氏谋反一案被抄家灭族,如今你却要保窦氏女,不是要造反吗?”

温颜淡定地看向她,“我知道。”

采青差点急哭了,哭丧道:“娘娘,咱们温家虽然圣眷正浓,可是,可是,你这是在拿温氏九族给圣上做球踢啊!”

温颜:“……”

这比喻真他妈恰当!

她很想跟她说,温氏九族迟早都会被周天子当成球踢。

反正九族都要挂到墙上,反正还有半年的时间,咱们何不多搞点事嗨翻全场呢?

万一周天子被提前气死,不就血赚了?

反正男人的乳腺又不发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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