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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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城内笑盈盈,白羊关外思切切。
在薛云初感叹自己见到了许多连课本上都没见过的非遗项目的时候,在虞晚薏挪到虞晚莱身边伸手隔着衣服掐他大腿的时候,在永定河畔人群对着火壶发出阵阵惊叹的时候,在竹篙火龙喷着火焰开始游过安平桥的时候,澶州城外又是另一番景象。
月光皎洁,甚至可以远远地看到城墙上荆国士兵巡逻的身影。
每逢佳节倍思亲,戍边将士们尤其能体会这句话。
白羊关外二十里,宣威军营地。
苦哈哈蹲在营头前的百夫长涂百鸿,看了一眼自己营的营帐,里面传出的鼾声几乎快把顶棚震塌。
“嘿,小兔崽子们。“
再转头看一眼远处督军的营帐,贪婪地吸了吸鼻子,仿佛闻到了营帐内飘出来的若有似无的酒香。
“切,他狗日的,倒是吃香喝辣,直娘贼!呸!“
他狠狠地啃了一口手上的半个五仁月饼,突然嘎嘣一声,蹦得他眼冒金星,后槽牙都木了。
“他*的,狗日的屠老二,老子明日里定要找你打一架,不把你屎打出来算你老狗儿拉得干净!”
督军帐内。
帐中早已用艾草熏过,一只蚊虫也无。
何柏犀一双白净的手端着酒杯,昂然站在上首,气势恢宏、十分拿捏地冲着莫世平和邓括道:“今日乃中秋佳节,何某聊以此薄酒,敬赠各位,祝大家同气连枝,二位将军所向披靡,早日拿回三州,驱除荆贼,方不负圣上所托。”
说罢豪气万千地饮尽杯中酒,叹道:“若是在丞相府中,这酒连门槛都入不得,二位将军将就着用,待凯旋之日,某定当待以佳酿,不醉不归!”
邓拓年二十四,虽然年轻,但淫浸官场也有两三年,战场杀敌也有四五次,故而为人圆滑又不世故,初次当将军,处事虽稍显青涩,却也能应对自如。因此,对着明里官话套话一大堆,暗里催促战事进度的老油条督军、惹不起的丞相次子,他面上微微一笑,举杯答道:“多谢督军,这一路过来督军辛苦,还不忘体恤我等粗人风餐露宿之苦。今日中秋,待我等满饮此杯,壮我儿郎士气,夺回我大萧三州。得胜之时,再来饮过!”说罢,也喝光了杯中酒,再将酒杯倒过来示意自己已经喝完了。
莫世平重伤未愈,跃马关一役,为了冲进许刺史府中救人,他后背中了一刀,从左肩胛骨到左腰,肩头伤口深可见骨;第二刀砍过来时,他的应亭,冲过来挡了那致命的一刀。儿子身上竹甲像纸一样薄,大刀轻易地穿透胸口,当场死在他的面前……后来他自己虽经战医救治,但背上缝了无数针,天气炎热潮湿,战事频频,伤口迟迟未能好好愈合,便又几次裂开。
伤口的疼痛不值一哂,心中的悲痛却是夜夜折磨着他。大儿子被他强行背回马背上的时候,嘴角的血沫子一直流,那双酷似他母亲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一管英挺的,与他一模一样的鼻子早已没了气息,灰白的嘴唇半张着。
好似回到他刚刚出生那日,稳婆着急地抱出来说孩子没有哭的时候。
那时他周身的血都快凉了,在稳婆不停地吹气,按压腹部,又打了好几下脚底之后,他的应亭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小小的身体也由灰转红。
而须臾间,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他怀里人高马大的应亭,温热的身体渐渐冷下去,一双满是茧子的手由红转灰,仿佛时空倒转——二十七年前,老天把他赐给了自己,二十七年后,老天又把他带回去了。
一张襁褓,他笑着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儿子,一副薄棺,他哭着送走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
只一夜,他头发全白,人也瘦得只剩一个高大的架子。
此刻他沉默地端着酒杯,面上实在是笑不出来,只提了一口气道:“多谢督军。”便一饮而尽。
饮毕,他拱手告罪道:“今夜中秋,担心荆人攻我之不备,巡防要紧,督军慢饮,臣告退。“
说罢,随即冲邓括点点头,转身出了营帐。
天边一轮明月,在云中不断穿行,映在他苍老冷峻面容上的光影忽明忽暗,像极了此刻他晦暗不明的心情。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亭儿的棺椁到家了,应星的书信中没有提及四个孙辈。不知道他那小小的孙儿,看到爹爹躺在那里呼之不应,该哭成什么样?不知应亭的娘亲,他的发妻沈氏夜里是不是也像他一样,一想起来就痛彻心扉,辗转难眠?儿媳林氏,是宣平候之独女郑氏的女儿,成婚不过十载,应亭近半数时间都在西南边疆,夫妇二人聚少离多,终是莫家对不住她,害她年少守寡。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行伍之人,要么衣锦还乡,要么马革裹尸,二者皆是归宿。而他的应亭,很不幸地,属于第二种。
自古将军与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应星已经长大了,他已经立起来,担起了家主的职责,办好兄长的丧仪,安抚母亲和寡嫂,抚慰幼小的侄儿,信中只说家中一切已安排妥当,母亲嫂嫂安好,望父亲保重——莫家儿郎,从来都没有孬种。
只是,夜里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竹甲再厚一点,他手里的刀刃再锋利一点,如果许家人能贪生怕死一点,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他的应亭是不是就不会死?
莫家儿郎的流血牺牲,能换来澶涂泯三州之地吗?能换来三州百姓的安宁吗?
许刺史提刀亲手斩杀家中女眷,带着儿孙7口人泰然坐在府中正堂,直面荆人的屠刀时,胸中可也有此一问?
他看向自己,坚定摇头的时候,只说着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澶州存,许士则存,澶州亡,许士则亡。
凡我族之地,寸土必争。为儿孙后代享有安宁盛世,多少儿郎抛头颅洒热血,大萧人前仆后继,史书也不过寥寥数笔。
消息带回汴梁,铭轩帝感念许士则举家忠义,特别破例将许家满门男儿牌位供奉于太庙之内;赐官升四级,追授太常正卿之职;另设衣冠冢,着礼部于清明寒食、生辰死忌之时隆重祭拜。
《萧国史记》有云:“则不降,乃与州同赴(死),面无惧色。帝闻之恸哭,号泣顿足于庭上,臣莫不涕泪。供之太庙,官补太常,设衣冠冢,时时而缅矣。人莫不称贤,深感帝恩也。“
死者已矣,虚名除了给活人看看,又有何用?
但就是这名声,他的应亭也没有。主战失利,澶州失守,国土沦丧,刺史慷慨赴死。他有责任,他的儿子也有责任。
兵甲有异,粮草不足,战马虚弱,他书信数次都未能上达天听,澶州失守,他首当其冲,必须尽快赶走外敌,收复失地,戴罪立功。
千门万户团圆日,明月何时照我还?
此刻,离家两年的莫老将军,手里握着儿子的玉佩,站在一轮明月之下,面对着易主近一个月的澶州城,眼中湿润,思乡情切。
汴梁城内,林氏支撑起身子,唤来贴身的心腹:“张进家的,扶我起来,我要洗漱。“
丈夫已经下葬,三七已过。可怜的芸姐儿,伤心完爹爹,还要担心娘亲,她不能再萎靡下去了。
第一锨土洒在阿亭的棺椁上的时候,她拼死跳下去伏在了棺盖之上,把她一起埋了吧,她的魂早已随他去了。
不如一起去,一了百了。这生不如死,如同噩梦般的日子,若能终结在这一刻该多好。
莫应亭是她自己相中的。在宣平侯府的花会之上,她远远地隔着假山看到了站在几个儿郎中的莫应亭。他身高七尺,宽肩窄腰,一看就是习武之人。浓眉下一双大眼,一管笔挺的鼻子,在一众文弱书生之中显得那样鹤立鸡群。待外祖母言谈间对莫应平的这个大儿子赞赏有加,十三岁便上战场历练,小小年纪便官至武翼大夫,虽只是个七品官儿,总归是年少有为。 又叹息莫家儿郎身许国家,常年征战,如今十六了都无人议亲——虽然莫家有儿郎无论有子无子均不得纳妾的规矩,谁又愿意将掌珠嫁给那样一个将脑袋别在腰上的人呢?
但是她当时便相中了。
母亲心疼她,加上父亲林如慧林给事中素来敬仰莫世平为人,这场姻缘终是成了。
他待她极好,婚后 一年便有了远哥儿,隔一年又有了芸姐儿。他疼惜她生产之苦,无论如何不愿再生第三个,出门平匪一年多。 回来以后又有了茉姐儿, 前年又有了迅哥儿。 迅哥生下来八斤多,累得她昏迷一天一夜。醒来便看到守在床边胡子拉碴眼睛深陷的应亭,摸着她的额头说:“再不生了,真的不生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还是第一次看他流泪呢。
如今呢,他魂魄可曾归来?
不知不觉已经中秋节,窗外圆月冷冷的照着院子。
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薛云初心中默念着《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怀念着自己上一世的爸爸妈妈,也怀念着这一世的父亲薛毅。
爸爸妈妈,女儿很好。
阿爹,女儿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