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惨烈的睢阳防御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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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叛将尹子奇在随史思明共同扫荡河北后，率领五千骑兵渡过黄河，侵入北海郡境内（今山东潍坊），企图向南发展，夺取江、淮。恰有回纥两千精骑突然出现在叛军的大本营范阳城下，尹子奇闻讯引兵撤回。

叛军一直有经略江、淮的想法，尹子奇只是其中一路，还有另外两路：一路在田承嗣的指挥下围攻南阳鲁炅，准备经湖北进入江、淮；另一路由叛将令狐潮统率，与唐军将领张巡在雍丘（今河南开封杞县）对峙了两个多月，想要打通自睢阳（今河南商丘睢阳区）入境皖地的通路。

但无论是田承嗣还是令狐潮，都被牢牢阻于坚城之下，不仅进展迟缓，还在唐军的顽强阻击下付出了巨大伤亡。

至德元载（756年）十二月，令狐潮与李庭望在雍丘以北筑城，企图切断张巡粮道。张巡兵力虽少却每战必胜，河南节度使虢王李巨屯驻彭城（今江苏徐州），让张巡代理先锋使。

当月，在叛军进攻下，鲁郡（今山东兖州）、东平（山东泰安东平县）、济阴（今山东曹县西北）相继沦陷。

叛将杨朝宗率领两万兵力准备袭击宁陵（今河南商丘宁陵县），切断张巡后路。张巡主动弃守雍丘，来到宁陵以东防守，与睢阳太守许远合兵抗敌。

杨朝宗赶到后，张巡、许远出兵迎战，双方不分昼夜的激战了数十次，杨朝宗大败，叛军被斩首万余级，尸体塞满汴河顺流而下，杨朝宗收拢残部连夜撤离。

捷报传到肃宗那里，肃宗将张巡提升为河南节度副使。张巡因所部将士力战有功，派使者拜见虢王李巨，向他申请空白任命书以及用于赏赐将士的财物。

张巡这一行为不能说有错，但表现的有些过于急切，引起了李巨反感。李巨只给了他三十张空白任命书，至于财物则分文没给。张巡写信责问，李巨置之不理。

在李巨这位宗室亲王眼中，你张巡不过是个小小县令，只因安史之乱，手中才有了几千军队，仗恃着一点点功劳，竟敢质疑自己，有你好看的时候！

时间进入至德二载（757年），战场形势在叛军攻陷两京后再次出现重大转变，罪魁祸首安禄山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安庆绪所杀，权力落于宰相严庄之手。

安禄山的死对叛军影响极大，史思明会攻太原李光弼失利，退入范阳固守，不再听令于安庆绪。大唐各路援军则在凤翔完成兵力集结，由郭子仪统一指挥，攻向长安、洛阳，把叛军打的节节败退，形势开始向着有利于大唐的方向转变。

摆在安庆绪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进入江、淮，要么撤回河北故地。撤回河北风险较大，西有太原李光弼的威胁，北有史思明掣肘，最理想的状态就是退入江淮，利用那里的广阔空间东山再起。

相比于屯驻南阳的山南东道节度使鲁炅，张巡、许远驻防的睢阳兵力显然更弱。

为了打通南下之路，三月份，尹子奇带领十三万大军进攻睢阳，惨烈的睢阳防御战就此拉开序幕。

【二】

与叛军相比，张巡、许远所部兵力加起来不过六千八百人，相差过于悬殊。为了激励将士，张巡鼓动大家说：“我蒙受国恩为国守城死就死了，但是让你们牺牲性命捐躯荒野，所得赏赐远远达不到付出，我为此深感痛心！”

张巡的动员能力很强，几句话就把大家煽动的群情激奋，纷纷表示以死效命。张巡杀了几头牛犒赏将士，全军出城迎战。

叛军看到张巡他们就这么几个人，还敢自不量力的出来叫阵，个个讥笑不已。张巡手执军旗，率领麾下众将直冲敌阵。叛军没想到他们如此勇猛，顿时心生惧意，阵脚松动之下全军溃散，三十余名叛将、三千多名士卒死在英勇无畏的唐军刀下，张巡乘胜追击数十里。

第二天，叛军重整队形，再次兵临城下。张巡领军出战，与叛军激战数十次，多次击退叛军。但叛军已从当初的轻敌状态中摆脱出来，兵力优势逐渐显现，虽然伤亡很大却仍围攻不止。

与此同时，另一路叛军也在田承嗣、武令珣指挥下，向南阳发起猛攻。

经过长时间围困，南阳粮食已经吃光，一只老鼠能卖数百文钱，饿死的军民百姓尸体相互枕籍。宦官将领曹日昇奉肃宗之命前往南阳慰问，却苦于无法进入城内。

曹日昇心急之下想要单骑闯关，遭到襄阳太守魏仲犀的劝阻。恰好颜真卿从平原郡辗转逃至襄阳，赞成曹日昇的想法，鼓励说：“曹将军不顾个人安危前去传达圣上旨意，我们为什么要阻拦！假如无法进城，牺牲的不过是名使者；若是真能进去，唤醒的可是满城的信心。”

曹日昇随即打定主意，带领十余名骑兵，穿过叛军阵营向城内冲去。叛军被他们的锐势所惧，竟无一人上前拦截，曹日昇一行遂得以顺利入城。

南阳守军本已不抱任何希望，看到曹日昇均大喜过望。曹日昇向城中军民转达了肃宗的褒奖与慰问，又赶回襄阳组织了一支千人送粮队，把一批粮食安全送入城内。

无奈鲁炅所部在南阳坚守了近一年，昼夜劳心费神，气力已衰无力再战。四月十五日晚，鲁炅率残余数千兵力突围奔赴襄阳，构筑起第二道防线。田承嗣追击，被唐军击退。

鲁炅的坚守，成功挡住了叛军南下控制长江、汉水，切断江淮赋税的企图。与张巡相比，他无疑是幸运的！

叛军南下通路受阻，进入江、淮的希望只能全部寄托在尹子奇身上。尹子奇继续增兵，向睢阳展开了更为猛烈的进攻。

张巡为了迷惑叛军，晚上让守军在城里敲锣打鼓，大造声势，作出一副要趁夜袭营的样子。叛军听到声音严加戒备，整个晚上都没有休息，直到天亮才没了动静。叛军斥候站在楼车上向城中窥探，没见有人活动，便松懈下来解去盔甲休息。

张巡与将军南霁云、郎将雷万春等十余名将领，各带五十名骑兵，突然从城中冲出直奔敌营，一直杀到了尹子奇军旗附近。正在休息的叛军被彻底打蒙了圈，人喊马叫的乱作一团。

本着擒贼先擒王的想法，张巡手持弓箭想要射死尹子奇，却苦于找不见他。于是心生一计，把蒿草削尖当箭用，被射中的叛军以为张巡箭矢已尽，跑去向尹子奇汇报，暴露了尹子奇行踪。南霁云引弓搭箭，一箭射中尹子奇左眼，幸得左右重兵卫护，才没让唐军生擒。

战战，张巡阵斩叛军将领五十多人、士卒五千多人，主帅尹子奇身负重伤只得率军离去。

【三】

七月初六，伤势痊愈的尹子奇重新集结数万兵力卷土重来。

在休战的三个月时间里，睢阳太守许远多方筹措粮草，城中存粮达到了六万石。虢王李巨却命令许远拿出一半粮食分给濮阳、济阴二郡，许远力争无果只得照办。谁知济阴郡刚一得到粮食，转而投降叛军，睢阳却陷入无粮可吃的局面。

城中将士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小盒米，夹杂着树皮、茶纸勉强果腹。叛军粮道无阻，死伤人数很快能补上，而睢阳城内则是死一个少一个，驻屯在附近的唐军既不支援也不给粮，眼睁睁看着张巡死战。

不久之后，睢阳将士已经减员至一千六百人，且人人带伤、精疲力竭，但仍苦苦支撑。

叛军制做了巨大的云梯，顶端如同半弯的彩虹，在上面安置了两百名精锐士卒，用车推着接近城墙，准备让士卒直接跳上城墙。张巡立即让人在城上开了三个洞，一个洞中有挠钩递出，钩住云梯使它后退不得；一个洞里用巨木撑住云梯边缘，让它无法前行；另外一个洞则伸出火炬焚烧云梯。云梯从中央烧断，站在顶端的士卒都被活活烧死。

叛军用钩车破坏城上建筑，张巡让人用铁链套住钩车，截断钩头。叛军又制造木驴，人站在木驴里接近城墙，张巡安排城内军民把熔化的铁水倒下。

叛军在城池西北用沙土袋、木柴堆积阶梯，张巡表面上不做理会，暗中派人悄悄在木柴中掺入易燃的松木、干枝。半个多月过去，眼见台阶高度就要与城墙持平，张巡率兵出城作战，借机引燃下面的松木，烈焰冲天而起，一直烧了二十多天，叛军毫无办法。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叛军始终找不到好的破城办法，也确实折服于张巡的机智百变，从此不再攻城，只在城外挖掘了三层壕沟，树立起木栅围而不打。

七月十一日，睢阳守军已折损至六百人。张巡守东北，许远守东南，与士卒同吃茶纸为生，已经没有力量再走下城楼。

当时，睢阳周围驻扎有不少唐军。许叔冀在谯郡（今安徽亳州）、尚衡在彭城（江苏徐州）、贺兰进明在临淮（今江苏泗洪县南），却没一人肯出兵支援。

因城中实在无力支撑，张巡让南霁云带三十名骑兵向临淮告急。南霁云刚一出城，立即遭到数万叛军拦阻，他毫无惧色，专门往人多的地方冲，靠着一身精湛武艺生生杀出重围，所部只战死两人。

到达临淮向贺兰进明说明来意，贺兰进明推诿道：“睢阳是否存在都不好说，援军去了又有什么用！”

南霁云发誓说：“我南霁云愿用性命向您保证，睢阳仍在坚守。睢阳如果沦陷，叛军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您的临淮，怎能不救啊！”

贺兰进明压根儿没有出兵打算，却很欣赏南霁云的勇猛，想把他留到自己麾下，于是设宴款待南霁云。

看着满桌美酒佳肴，南霁云悲痛的说：“睢阳军民已有一个多月没吃过正经东西了，我南霁云虽然饿，但哪里吃得下去。贺兰大夫您坐拥强兵，却眼看着睢阳陷落，半点也没有援救的意思，您这哪里是忠臣义士的做法！我既然无法完成主将使命，那就留下一根指头当做信物回报。”说完，一口咬断了自己手指，在座众人无不感动落泪。

南霁云知道贺兰进明不肯派兵，决然离去。抵达宁陵时，与守城使廉坦带领三千人赶赴睢阳，趁夜突破重围且战且行抵达城下，又与叛军展开激战，破坏了叛军营垒。进入城中，三千人仅剩下不足千人。城中军民听说援军无望，放声痛哭！

当初房琯做宰相时反感贺兰进明，将贺兰进明任命为河南节度使，又掺沙子派许叔冀做他的都知兵马使。许叔冀自恃兵精粮足，且与贺兰进明同时兼任御史大夫，根本不听贺兰进明指挥。贺兰进明不肯增援睢阳，除嫉妒张巡、许远功劳外，也是出于对许叔冀的防范，担心他会趁势袭击自己。

【四】

十月初八，睢阳被困的第七个月。

张巡、许远经过商议认为：“睢阳是进入江淮的重要通道，如果弃城而走，叛军定会长驱直入，那么锦绣江淮则会沦入敌手。而且我们已经疲惫不堪，即便想跑也跑不远了，还不如继续坚守待援！”

主意打定后，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无粮。他们茶纸吃光了吃马，马吃光了抓雀捕鼠，待到鼠雀都已绝迹，张巡将自己爱妾杀掉送给将士吃，许远也杀死自己奴仆分给将士。然后开始搜罗城中妇女，接着就是老人孩子。被杀的都知道必死无疑，没有一人背叛反抗。一段时间过去，阖城数万军民只剩下四百余人，且连病带伤根本无法再战。

十月初九，叛军终于登上了睢阳城墙。

张巡向西跪拜：“臣已力竭，无法保全城池。既然活着不能报效陛下，愿死后变成厉鬼继续杀贼！”

张巡、许远被叛军擒获。尹子奇感佩于张巡的忠义，有心给饶他不死，部众劝说道：“张巡是个坚守节操的人，不会为您所用。而且他极得人心，留下必成后患。”

尹子奇想想也是，遂将张巡、南霁云、雷万春等三十六名将领当众处斩，张巡至死面色从容。

张巡刚到睢阳时，城中有近万士卒、数万居民，张巡只要问过一次姓名，就会一直记得他们。他与叛军前后大小四百余战，杀死叛军十二万人。他打仗不讲究什么阵法，而是让各将领按照自己意愿训练士卒。自从兴兵以来，由于一直处在敌后，所用兵甲、器械全部取之于敌。

每次作战，如果发现将士有人向后退却，他会站立在战场上大声说：“我誓死不离开这里，请你们返回决战。”将士没有一个敢于抗命，掉转过去拼力死战，往往击败叛军。

他对待士卒非常真诚，从不蒙骗大家。临敌指挥时，能够根据战场情况及时制定策略。他号令严明，赏罚公正，与众人同甘共苦，所以部众才能在后继无援的情况下跟着他死战不退。

城破前几天，宰相张镐兼任河南节度使，听说睢阳告急，一边倍道兼行，一边急令谯郡太守闾丘晓出兵救援。闾丘晓拒不从命，等到张镐赶到，睢阳已经沦陷三天。张镐大怒之下召来闾丘晓，用刑杖打死了他。

十月十八日，睢阳沦陷的第十九天。唐军收复洛阳，郭子仪分兵攻取河阳、河内，尹子奇被陈留郡民所杀，南逃、东进均无望的安庆绪只得退入邺郡（今河北临漳）固守。

肃宗回到长安，君臣在商谈功过是非时，有人非议张巡固守睢阳不退的做法，说他与其吃人不如离开睢阳保全城中军民来的好。

张巡的朋友李翰向肃宗上表，替张巡辩解，认为：“张巡以寡击众，以弱制强，将大好江淮留给了陛下的王师。王师刚至张巡战死，张巡的功劳实在太大了！对于这样的忠烈义士，居然还有人拿吃人的事怪罪他，把他死守睢阳看成是愚蠢行为，臣为此深感痛心！”

“张巡之所以固守，是因为援军坐视不救，粮食吃光了才被迫吃人，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假如说张巡在守城伊始就已有了吃人打算，那么以损失数百人为代价来换取天下安宁，臣仍觉得这是功过相抵，何况事实并非如此！”

“如今张巡死于国难，没有机会目睹举国安宁，应当将他的忠烈义行记录下来流传后世。假如让他在活着和死时都得不到公平对待，那才是可悲可叹！”有了这篇奏疏，众人议论开始平息。

张巡是对是错，我们暂且不论。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对故意刁难张巡的李巨，以及拥兵不出的贺兰进明提出质疑！

像颜杲卿、张巡这样的忠直之士，世道大好时把他们打发在偏远地方做个小官，天下大乱后又将他们丢弃于一座孤城无人问津，听凭他们粉身碎骨陷落敌手却毫不过问！

对于忠义之人如此凉薄，而对奸佞之徒却厚爱有加，是非都没有了，还要什么人心！这恐怕才是大唐由盛转衰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