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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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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养生息的几日,厉长瑛猎到了两只野鸡,一只兔子,便暂时离开父母,一路翻山越岭,从晨光熹微走到日跌,方才寻到官路。

她在出山口寻了一棵形状奇特的树,划了个特殊的记号,继续沿着官路前进。

她脚程快,大概走了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几个难民,形状与先前遇到的那一大波难民外观上完全没有两样,衣衫褴褛,步履艰难。

厉长瑛先发现了他们。

她挨过揍,长了教训没长心理阴影,脚步丝毫没有停顿,大步流星地往前。

倒是那几个难民,听到有力的脚步声便慌作一团,避到路边儿,小心翼翼地观察来人。

厉长瑛一身破旧的粗布短衫,头发束成一个单髻,随便用布条缠着,没有刻意遮掩女性特征。

可她身材比一般女子高挑,身上背着一只半身高的箩筐,脊背一丝不弯,行走间毫不费力,手里还握着一把锋利的砍柴刀。

哪怕厉长瑛是个女子,难民们也没有胆子觊觎,视线一触即离,生怕惹麻烦。

厉长瑛直接越过他们,又走了许久,绕过一座小山,终于远远瞧见了县城的轮廓,规模比他们原来县城大上一倍不止。

她加快步伐,赶在日落之前,风尘仆仆地到达城外,箩筐上头还多了一捆柴。

城门上方写着县名,此地名为邺县。

难民不能入城,全都挤在离城门处有些距离的空地上,有的两三人相互倚靠在一起,有的一群人聚在一处,形如枯槁,寂若死灰。

厉长瑛穿得破旧,难民们麻木的视线在她背得箩筐上扫过。

这时,一辆马车并一队随从从远处驶过来。

许多难民从活死人醒过来一般,全不怕马车冲撞到他们,直接围了上去,挡住了马车的前路。

“求求了,给点儿吃的吧~”

“快饿死了……”

“求求大善人……”

其他难民也都在观望。

随从们推搡叱骂他们“滚开”,甚至还动了手,难民们依旧不离。

场面有些混乱。

厉长瑛谨慎地绕开,径直往城门口去。

城门口排着一条长队伍,门口的守兵呼来喝去,盘查严苛。

有人没有通过盘查,苦苦哀求,守兵不留情地厉声喝骂,驱赶其离开。

那人如丧家之犬,摇摇晃晃地从厉长瑛身边经过。

厉长瑛不知前方情形,喊住他询问为何没通过。

那人惨然一笑,缓缓抬起手,伸出一巴掌,虚握着,“一升米,因为没有一升米,呵、呵哈哈哈……”

他不敢说出来,可笑声里是无尽的讽刺。

长队中几个人听见那人的话语,颓丧地退了出来。

从未听过进城还要交粮。

但厉长瑛箩筐里还真有一小布袋粟米,约莫两升,是临行前林秀平给她装得。

粮食和布匹是硬通货,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常言道穷家富路,一家人背井离乡自然不是全无准备。

他们一家三口都很能干,林秀平可以接绣活赚钱,父女俩轮着上山打猎,收获也不算少,太平世道,日子必然会越来越好。

可惜,不太平。

田地荒废,粮食价高,打猎所得能换到的粮食越来越少,且吃食以外的其他日常花销也不能免除。

除此之外,他们家每年还要拿出一部分收入为厉蒙免除徭役,从前能够支撑,这几年徭役越来越重,便越来越吃力。

起义军打进来,算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促使他们下定决心离开。

他们吃食上并不紧缺,因为板车空间有限,天暖之后他们可以就地打猎果腹,逃难之前便将去年囤的山货和一些值钱的东西都换成了粟米和绢布。

至于曾经为小家置办的家当,如今早就卖不上价了。

另外,还有一张收藏好几年的皮子也没舍得卖,加上各种工具和驴,这就是厉家全部的家当了。

一升米看起来不多,可厉家的家底经不起造啊。

实在是肉疼。

厉长瑛这样不纠结的人,也难免犹豫。

下一个城或许不需要交,也或许会出现别的问题……

总不能空手而归,继续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如此想着,厉长瑛依旧排在队中没动。

同一时间,马车摆脱了难民,直接越过排队的人,行到城门前,稍作沟通便进了城。

没有人敢有怨言。

天色渐晚,盘查更快,厉长瑛来到守兵面前。

平民不能随便游荡,得有充分的理由,否则会被抓起来服劳役。

厉长瑛随口找了个寻未婚夫成亲的借口,将提前分出来的一小包粟米悄悄塞给了那名守兵。

守兵手腕一翻,那一小包粟米便消失在他的衣服里,随后意思意思地检查了一下她的箩筐,便放行。

“行了,进去吧。”

城门内,蹲守着不少的乞丐,看见衣着稍整齐些的,便冲上来乞讨。

厉长瑛穿得再不好,也是有粟米进城,且她一走近,许多乞丐的鼻子便动了动。

饥饿的人嗅觉格外敏锐。

箩筐里有腥味儿。

乞丐们蠢蠢欲动,两个小乞儿抢先跑到厉长瑛面前。

其他乞丐没有再凑近。

两个小乞儿,大的到厉长瑛胯骨,小的才到她大腿高,全都头大身子小,眼睛也大的惊人。

周围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厉长瑛纵是不忍心,也不可能开这个头去施舍他们,打算直接甩开他们走人。

却不想,大些的小乞儿并未开口乞讨,而是热情道:“你不是本地人吧,你想去哪儿我都可以给你带路,不用绕弯儿,不用耽误事儿,只要给我妹妹口吃的就行。”

妹妹?

厉长瑛多瞧了另一个小孩儿一眼。

女孩儿可不容易活。

而且,有骨气地付出些什么来获取报酬,比起手脚健全却乞讨,肯定是要更值得尊重一些。

尤其这样艰难,两个人还这么小。

人生地不熟,总要找人打听,或许他们也能给她有用的信息,找谁不是找。

厉长瑛便同意了男孩儿的带路。

男孩儿表情霎时欢喜,牵着女孩儿的手,走在厉长瑛身旁,边指路边介绍了他和妹妹的名字,他叫小山,妹妹叫小月。

厉长瑛她要去卖猎物,让小山带她去。

小山拍胸脯:“包我身上。”

直接引着厉长瑛往城西北走。

小女孩儿一句话没说,乖乖地跟着哥哥。

三人走到一条有些萧条的街上。

小山指着前方道:“这几家铺子,都收猎物。”

厉长瑛问他价值几何。

小山为难道:“具体的,不太清楚,但是,生意难做……”

他的意思,是卖不上价。

厉长瑛猜到了,也没再多问,上前去询问。

商户没生意,厉长瑛也不是什么人物,态度皆不算好。

第一个铺子,不分是什么猎物,只愿意给四十钱一只。

第二个铺子,野鸡三十五文钱,兔子稍贵些,五十文钱。

之后两个铺子,价钱稍有起伏,却也都不高。

他们在故意压她的价。

厉长瑛面无表情。

小山怕她不满意似的,小心翼翼道:“还有两个酒楼……”

厉长瑛点点头,随他去了酒楼。

酒楼给出的价格同样不高。

他们这是欺生。

厉长瑛也不是非卖不可,转身便走。

小山扯着妹妹追上,紧张道:“要不,我再带你去城里的大户人家问问?”

两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她不愿意给口吃的了。

厉长瑛问:“就没有别的办法,卖得高些?”

小山抿抿嘴唇,试探地问:“我知道一个人,很有本事,但找他帮忙,要抽几个钱的。”

卖几只山货,抽完钱能剩什么,不过真有本事,出些钱,问清楚前路也好。

“那就带我去吧。”

……

那是个泼皮一样的男人,蹲在巷子口,抖着腿,嚣张地告诉厉长瑛:“你一个外来的,不管怎么讲,要是能卖出满意的价来,老子都跟你姓。”

“我也不怕你知道,我能卖到一只七十文以上,看在你是这小子带过来的,你拿走五十五文。”

他说着,朝小山扬了扬下巴。

厉长瑛问:“可否问个路?”

泼皮男人吊儿郎当地点头,示意她问。

“我要出关,从哪里走更安全更顺?”

泼皮表情滞住,呆愣中有些许傻气,“……”

这问的,超出他的认知了。

还以为是问邺县东西南北通往哪儿这种路。

而厉长瑛看着他的神色,意识到问错人了。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察觉到了对方的某种浅薄。

小山转了转眼睛,开口提醒:“肉……还卖吗?”

泼皮回神,趾高气扬地问她:“卖不卖?老子忙得很!少耽误老子时间!”

他都蹲巷子口了,还忙?

厉长瑛腹诽,又问:“能换等价的粮吗?”

来都来了,进城还不是免费的,总不能亏一笔再把猎物原样儿带回去。

泼皮答:“能。”

不远处,一个着陈旧儒衫、瘦削模样的中年读书人路过,听到两人的对话,摸了摸腰侧的瘪钱袋,瞅着厉长瑛,欲言又止,一声长叹。

浑身的囊中羞涩之气。

泼皮瞧见他,忽然伸手指道:“你要问路,可以找他,他进京赶考过。”

厉长瑛顺着视线瞧过去。

中年男人冲着厉长瑛文质彬彬地拱手,“在下翁植,只是虚读了几本书,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是举人老爷?”

中年男人落寞苦笑。

泼皮嘴里叼起一根干草,讥笑,“他还是进士老爷呢,嘿,被剥夺了官身和功名~”

厉长瑛意外。

中年男人不愿再提旧事,对厉长瑛道:“翁某愿意帮姑娘指路,只是可否请姑娘便宜卖我一只野鸡?”

他说到“便宜”,满脸的惭愧之色。

厉长瑛还未说话,泼皮先不高兴了,“嘿,你这酸腐,抢老子的生意呢。”

翁植歉疚行礼,“翁某实在有用,还请见谅。”

泼皮呸了一声,撸袖子起身,“老子最烦你这种假正经!”

翁植颇有风骨,并未畏惧,闭眼,一副任君处置的不屈模样。

小山害怕地抱紧妹妹,往后退了退。

厉长瑛莫名其妙,她就是卖个鸡,问个路,怎么就成冲突导火索了?

泼皮要动手打人,气势汹汹地迈开步子……动不了。

他向前挣了挣,依旧纹丝不动,震惊地侧头,看着肩膀上多出来的一只手。

翁植和小山小月兄妹也都睁大了眼。

厉长瑛不容置疑道:“我卖你两只。”

泼皮气弱地吞了吞口水,眼神游移了一瞬,“两只……两只就两只。”

双方友好地一拍即合,很快完成了交易,泼皮带走了鸡和兔子。

厉长瑛转头招呼小兄妹俩,将她应允的报酬——一把粟米给了小山。

小山道过谢,便牵着妹妹飞快地跑开。

此处只剩下两人,翁植没急着问鸡,又向厉长瑛拱了拱手,“不知姑娘从何而来?”

“东郡。”

翁植疑惑道:“东郡至魏郡要途经汲郡,有渠水,虽说如今各处皆乱,多使些银钱,找找门路,仍可乘船直达涿郡。”

厉长瑛:“……”

他们确实过河了,还过了不止一条河,但是为了避人,根本不清楚当时具体过得是哪条河……

不过没关系,便是知道,他们也没钱寻门路。

厉长瑛完全不内耗,继续请教陆路如何走。

翁植通情达理地不再多问,认真答道:“如今河北诸郡已被河间王符兆掌控,当今陛下已下军令,要讨伐谋逆之人,战火将起。河东诸郡尚在朝廷治下,姑娘或可经上党郡、太原郡至雁门郡,进而出关。”

厉长瑛详细问了问,脑中霎时便有了个大概的行进路线。

厉蒙乃至于大多数人,对除出生以外的地域都几乎没有概念,她不一样,她脑子里有一个完全忘不掉的地图可以稍作对比。

问清楚了关外的位置和环境,她心下也稍有数了。

开荒是难,可怎么不算有金手指呢?

意识到这一点,厉长瑛本就昂扬的精神状态还增添了神清气爽。

翁植发现后,眼神有些诡异。

从没见过要跑去苦寒之地还兴致高昂的。

“谢过翁先生。”

厉长瑛抱拳,随即便拿出野鸡,递向他,打算随他给多少钱皆可。

歪脖子的死野鸡出现在眼前,翁植吓得退后,双手抬至胸前,十分抗拒地摆动。

厉长瑛稍收回手,“先生怕?家中可还有旁人能来取?”

翁植稍放松,摇头,“并无,家中只我一人。”

厉长瑛不解:“先生一人,又怕,那这鸡……”还能自己跳锅里炖自己吗?

翁植长叹一声,“我买它并非要自用,乃是得知尚书令魏老大人途经此地,便想送去为老大人补身,聊表心意。”

“尚书令,送鸡?”

厉长瑛一副“我年轻,你不要骗我”的神色。

她再孤陋寡闻,也知道尚书令是个大官,送鸡表心意?尚书令不在东都,在这儿?还缺他一只鸡?

而且,厉长瑛打量了一眼翁植的衣衫,绝不是她刻薄,属实不像是能和大官有牵连的样子。

翁植面露苦涩,幽幽道:“姑娘有所不知,魏公高洁,上忠于陛下,□□恤百姓,对我等寒门子弟更是不吝照拂,可惜其次子魏振恶俗鄙陋,胡作非为,致使济阴郡百姓揭竿而起,朝中损失惨重,百姓流离失所,罪大恶极,陛下判其死刑,其余魏氏族人则念在魏公劳苦功高的份上,流放涿郡。”

厉长瑛听着听着,忽然恍然,“攻占东郡的起义军不就是……”

翁植颔首,“济阴军首领邓常已占领河南数郡。”

他似是起了谈兴,对天下大势侃侃而谈起来。

河间王智谋如何,朝廷若讨伐,胜算分别几何;

济阴军邓常虽勇却冒进自负;

河东诸郡太守何等性情;

淮南江表一代又有几支势力蠢蠢欲动……

厉长瑛很想认真听,但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让她干活肯定猛猛干,让她听课,难为她了。

翁植猛然止住,歉道:“翁某失言了,姑娘见谅。”

厉长瑛爽利道:“先生所言极有用,是我粗人一个,牛嚼牡丹。”

她谈吐分明不像是只会犁地的牛。

翁植掩住眼神,“姑娘谦虚。”

厉长瑛从箩筐里掏出一根麻绳,困住野鸡脚,再次递给他,“今日先生为我解许多惑,这野鸡便赠予先生,也聊表我对先生和魏公的敬重。”

翁植闻言,大喜,“姑娘大义。”

厉长瑛摆摆手,提着箩筐便告辞离开。

翁植目送她身影消失,转瞬就变了个脸色,气质也从文质彬彬变成了轻浮滑头,“今日白赚了一只鸡,幸哉!”

另一头,厉长瑛刚走出巷子,想起城门落锁,明早才能再出去,白给一只鸡,寄宿一晚应该无妨,便又回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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