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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09积水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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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家位于富人区的中心地带,碧城湾南部与崇北市植物园临近,周围几乎没有高楼,所以才有傅润宜视线里苍茫一片的天空。

阴云湿而泛青,像积水的苔藓。

傅润宜今天来上课的表现不太好,明老师察觉了她的不专心,没有再教新曲子,纠正几处细节后只让她一个人再多练几遍,今天提前下课,并嘱咐她要调整好状态就离开了。

她默默地将自己的琴收好,却不知道自己的状态要如何调整。

傅润宜不太相信“时间能治愈痛苦”这样的话,但她切身体会,时间具有叫痛苦闭口不言的威力。

初二下学期,某个周五下午放学,傅润宜等到天黑,家里也没人来接。

这很反常。

因为傅润宜的父母一直将傅润宜保护得很好。进入青春期后,担心有坏小子带坏女儿,甚至从来不放心傅润宜一个人回家,家里车接车送,唯恐这株娇贵的独苗沾上半点风雨。

傅润宜也觉得很奇怪,妈妈的生活几乎是围着她打转,不可能忘记来学校接她,而且她晚上有小提琴课。

于是不能再等下去。

晚饭都没解决的傅润宜,背着琴,一个人去了老师家。

这任老师远没有后来的原夫人温柔可亲,她教学严苛,不苟言笑,对学生的要求也很高,迟到几分钟的傅润宜被冷脸呵责“下不为例”,整节课的气氛都非常高压。

傅润宜饥肠辘辘,带着委屈回家想要告诉妈妈今天在老师家发生的事,她还很饿,想吃妈妈包的小馄饨。

进门便飘来的热食香,快速抚慰到傅润宜低落的心情,但鲜辣的气味,又很快让她产生疑惑。

她不太能吃辣,刺激性的食物吃多了容易让她身上起疹子,平时即使她想吃,妈妈也会劝她不要碰。

傅润宜还是第一次看见妈妈捧着辣油罐子,满眼慈爱地说:“吃得惯吗?不够辣可以再加一点,慢点吃,妈妈都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外面受了多少苦。”

她的家里多了一个陌生的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子,伴随而来的是一个十几年前有人故意在医院抱错小孩的狗血故事,调换贫富,小麻雀进了凤凰窝。

傅润宜是那只原罪附身的小麻雀。

值得庆幸的是,两个女孩儿似乎都是幸运的。

真千金替养父收拾遗物,发现自己的身世秘密,毅然决然报警寻亲;而亲生父母都已亡故的假千金也没有惨遭豪门抛弃,依然享有优渥的生活。

傅妈妈一边搂着一个说:“妈妈爱你们,你们都是妈妈的宝贝女儿。”

故事到这里,好似只缺一句尾声:从此一家四口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但生活不是只需几句话就能起承转合的童话故事,生活一地鸡毛,想捡也捡不起来。

傅学林觉得程萍这个名字不好,飘萍无依,意象孤苦。

所谓“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雯是云彩,寓意再好不过,傅学林又一贯主张女子以柔和为美,于是添一个“宁”字,将“傅雯宁”这三个字印上户口本。

他似乎希望自己用心取的名字有点石成金的作用,用上新名的女儿能立马人如其名变成才貌双全的千金典范。

可惜事与愿违,十几年的生活差距和教育鸿沟是条难以跨越的天堑,总让他在与另一个非亲生的女儿对比后,不由失望。而并没有继承自己基因的傅润宜,此后再如何放光发热,都很难带给他与过去相同的成就感。

他频频沮丧,好像压错一支不再令他受益的股票,但人到中年,早就失去了操盘一支新股重头再来的耐心,于是他开始责怪妻子,当年为什么不听劝,非要在新湾的娘家生产,不然哪有今天的尴尬局面。

早出生几分钟的傅雯宁成了姐姐,她初来崇北,深觉亏欠的傅润宜很愿意喊她姐姐,亲近她,帮助她融入新环境。

但是对方并不需要。

傅润宜的一腔热情通通会被曲解。

“占有别人的东西,转头再兴高采烈向别人介绍,你好大方啊傅润宜,用了十几年的东西,都愿意跟别人分享,如果我是你,我就做不到这样,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而你,根本没资格跟我分享!”

“别再假好心了,你从我这里抢走的还不够多吗?我成绩不如你,才艺不如你,长相不如你,你在这个大房子里养尊处优的时候,我跟着你的好爸爸,连饭都吃不饱,十几年的差距,我就算现在每晚不睡觉,也追不上你了,你开心吗?我这辈子都比不上你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非要扮一副处处让着我的可怜样子,让大家都来夸你性格好。”

“我们之间,真的假的,有什么分别?好的坏的很分明不是吗?”

上了高中后,她们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曾经说着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傅妈妈也渐渐力不从心,现实总是一再打破美好的幻想,在一杆失衡十几年的天平上,根本没办法做到一碗水端平。

迟来的亲生女儿敏感又防备,更需要亲情的温暖和妈妈的关心,她不得不减少对另外一个女儿的关注。

之前一次不落接送傅润宜补课,慢慢也无法做到。

傅润宜理解妈妈的难处,妈妈一直在努力当一个好妈妈,甚至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女儿,她也依然将自己当做女儿来爱护。

可理解是理解。

再理解也无法让难过的情绪彻底消失。

望着原家屋外的雨,傅润宜提不起嘴角来。

她想,她已经很久没有开心过了。

如果世界上有一份慰藉人心的快乐名单,作用类似于一个派发基站,按佛语里的无量功德来排序,谁不快乐,就按照积攒的功德发给他一些快乐。那么,占用他人十几年人生,令许多人都不开心的傅润宜,大概连上榜排队的资格都没有。

她不配拥有快乐。

没资格抱怨,也没有人会理解。

外面还下着雨,傅润宜没有带伞。

明老师已经给傅润宜的妈妈打过电话,说今天的课程会提前结束,让家长安排好时间来接。

但是久等不来,傅润宜站在屋檐下,试着将电话拨过去,电话那头的妈妈现在正陪傅雯宁去机构面试,没办法过来,家里的司机又跟傅爸爸出差了,一切都很不巧。

傅润宜听出妈妈的焦虑,好像很担心自己会因此难过多想。

傅润宜不想她分心,也不想她自责,说自己打车回家会令妈妈愧疚,傅润宜灵机一动,撒谎安慰她,说自己今天的课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此刻并不着急回家。

“老师的儿子邀请我留下来一起玩,之后会送我回家的,妈妈你放心吧。”

电话那头的妈妈是放心了。

但是挂完电话,老师的儿子就撑着一柄黑伞从院子里的汀步石上走过来,过长的腿让步石之间的设距显得不太合理,但他的步态十分松弛随性。

傅润宜记得原惟的名字,因为老师时不时会提到自己儿子,偶尔课间休息,也在傅润宜身上找一找同龄人的共性,叹着气问她:“像你们这么大的小孩儿,是不是都不爱和父母聊天?”

连他的妈妈都要烦忧平时同他沟通受阻,来原家上课半年,傅润宜跟他打照面都没几次,更是从没有说过一句话。

傅润宜惶恐刚才自己撒谎已经被他听到。

而原惟并没多关注她,像是听到了,扯了扯唇角,露出短暂的笑意,径自从旁边走了过去。

傅润宜感到无所适从。

她听着原惟收伞进门的细微声响,呆呆站在屋檐下,不敢朝他看,却几乎是竖着耳朵在留意和他有关的一切动静。

雨好像大了,窄窄的屋檐遮不住。

裙角被风摆动着,被飘进的雨丝洇湿。

她避着雨,往后退了一点距离,小白鞋的后跟碰到墙边的盆景,提醒她已是极限。

傅润宜的大脑里窘迫思考着,她是装傻一样落荒而逃,赶紧离开他家,还是向他陈明刚刚以他做托词的原因,诚恳说句抱歉。

两者皆非易事。

正踌躇不决。

忽而,身后明亮的屋子里传来声音。

“我不是约你一起玩吗?你人都不进来,怎么玩?”

傅润宜有些迟钝地扭过头,一双清透的眼,隔着同样清透的玻璃,对上原惟的视线。

朝他走去的那几步,仿佛失去了原有的肢体熟练度,慢而不自然。

傅润宜挪到门前,玄关处的原惟正吩咐佣人,让司机待会儿送她回家。

太麻烦别人了。

她想说不用了,书包里有零用钱,自己可以打车回家,但傅润宜弄不清楚,这样的礼貌拒绝,是否也很小家子气,也会令随手帮忙的人陷入不必要的拉扯中。

原惟换好室内拖鞋,已经准备走了,忽然转过头,想起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愣,慢道:“傅润宜。”

“单人旁,笔画多的傅,湿润的润,相宜的宜。”

原惟朝外头看了一眼,像是由这个名字联想到恰如其分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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