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暗夜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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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帝看着他微微一笑,明明笑得从容,不带任何情绪,宋弈的心却噌地一下窜上了嗓子眼儿。
“该你了。”明德帝语气极淡地催促。
“是。”宋弈这才小心翼翼落下一子,汗水顺着鬓角缓缓淌下。
“君实的事,你可有调查出什么结果?”明德帝语气依旧不咸不淡,却吓得宋弈当即跪地,慌忙磕头,“陛下恕罪!”
他没有料到,他暗里调查宋砚被陷害的事,陛下竟然已经知晓。此事由大理寺审理,审理结果由陛下亲自批阅审定,他这是在公然质疑陛下。若是陛下治他个欺君之罪,他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宋卿觉得君实的事是朕失察?”明德帝看了他一眼,又落一子。
“微臣不敢。”背心的冷汗顺着脊背划过皮肤,宋弈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呢。”明德帝扬了扬嘴角,脸上却没有笑意。
宋弈慌忙磕头:“陛下恕罪,微臣知罪,但没有人比微臣更了解君实的为人……”
宋弈话未说完,明德帝道:“什么也没调查出来吧?”明德帝看似在询问,实际上宋弈知道,他这意思应当是十分笃定了。
宋弈跪在地上不敢吱声,即便他全力克制,但身体还是禁不住有些发抖。此事若陛下真要追究,恐怕连他也要搭进去,父亲母亲恐怕承受不住……
且不说他私下调查大理寺已定的案子,若是陛下不让他继续查下去,宋砚的冤屈恐怕这辈子都难以昭雪了。
“查不出结果才是正常的。”明德帝微微叹了口气,“起来吧。”
宋弈缓缓起身,安静地立在一边,低头弯腰,表现得极为恭顺。
他活了二十三年,从未有哪个时刻如此惊惶忐忑。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这个国家权力的顶峰,生杀予夺,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说说看,你是怎么查的?”明德帝语调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宋弈不敢有所隐瞒,便把这段时日的调查过程仔仔细细交代了一遍。
片刻后,明德帝波澜不惊道:“你倒是聪明,没落下什么把柄。”
宋弈听着这句仿佛是夸赞的话,心里却没底。陛下究竟何意?
明德帝又抬手示意他坐回去。
宋弈行了一礼,缓缓坐了回去,心里依旧七上八下。他猜不出陛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丝毫不敢松懈。
“知道你为何查不出结果吗?”明德帝一边落子,一边问。
宋弈摇摇头,“回陛下,微臣不知。”
“你想要看清真相,但你面前高山耸立,挡住了视线。那么,达成目的方式无非两种:要么推倒这些山,要么登上更高的山。”明德帝静静地看着宋弈,一字一句道,“啪”的一声,棋子落在棋盘上,震得宋弈心头一颤。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弈只觉得胸腔惊雷轰鸣,心越跳越快,快到他渐渐喘不过气来。
“你是个聪明人。你想给宋砚平反,就该明白,这不单单是宋砚一个人的事。他那性子,说得好听点叫‘赤子之心’,说得难听点就叫做‘不懂事’。你们想要守身持正,出淤泥而不染,就得先学着从污泥里爬出来。”明德帝低头落子,掀起眼皮看了宋弈一眼,看得他汗毛倒竖。
宋弈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慌忙跪下,“陛下……”
明德帝起身,站到宋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宋弈伏在地上,只能看到明德帝的一点鞋尖。帝王的威严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几乎窒息。
忽然,头顶传来明德帝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如雷鸣:“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宋弈惊慌失措,颤颤巍巍叩拜道:“恳请陛下明示!”
明德帝轻启薄唇,一字一句道:“朕要你的忠心!”
“啪”的一声,明德帝手中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又噼啪两下弹蹦到宋弈面前,滚了两圈才堪堪停稳。
宋弈身体猛地一震,呼到一半的气陡然窒在了喉间。他盯着面前的棋子,紧紧攥着拳头,咬紧牙关。
明德帝依旧居高临下盯着他,盯得宋弈感觉仿佛一把巨大的重剑正悬在他的头顶,一旦落下便能将他劈成两半。
宋弈阖上眼帘,努力调整急促紊乱的呼吸,不久,双目复又睁开。他盯着面前明德帝那华丽的鞋尖,双眸黯淡。
宋弈缓缓拾起地上的棋子,双手捧住,头低得不能再低,万分虔诚地献给明德帝:“陛下,您的棋子。”
明德帝终于收起他的威严,微微一笑,伸手拿起宋弈手心里的棋子,转身置于棋盘上。
“宋卿做得不错。起来吧。”明德帝坐回他的位置。
“谢陛下。”宋弈惊魂甫定,刚刚悬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此时才不着痕迹地轻轻吐出。他缓缓起身,前胸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他站在那里,双腿还有些禁不住地发抖。
“去吧。”明德帝兀自落了一颗子在棋盘上。偏殿里安静空旷,落子的声音格外响亮。
宋弈恭顺地弯腰行礼道:“是。”
这一拜,他便再也没有了退路。
出了门,宋弈抬头看了看天,这是个阴天,没有月亮,连星星也甚少。宫里灯火通明,远处却黑铁一般又沉又凝。他站在明亮处,放眼望去,四方皆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他们兄弟二人一直谨遵父亲的教导,恪守君子之道,端方持正,立场坚定,不结党营私,不蹚浑水,明哲保身,力求在官场的漩涡里独善其身。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过去平静的日子就结束了。
今日出了这勤政殿,他和过去,和父亲的教导就彻底告别了。
他们素来自律勤恳,做任何事但求无愧于心。
但这一次,陛下没有给他第二条路走。
陛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既已知晓他在查宋砚的事,却没有让大理寺拿人,治他的欺君之罪,又单独召见,示意他听话。他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呢?君实的冤情必须要昭雪,往后的路,无论刀山火海,他都只能义无反顾地蹚过去!
实际上,自从踏入朝堂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失去了对命运的自主权。可曾经的他不懂,宋砚也不懂。
所以,宋砚折了,折得不明不白。
但这些事,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陛下说得对,他想要为宋砚平反,想要保护自己的家人,就必须往高处走,拨开云雾,方见清明,登高方能望远。
宋弈心情沉重地出了宫,踏上热闹的永宁街,街上一如既往,灯火明亮,热热闹闹,有孩童嬉闹追逐,有摊贩沿街叫卖,有车马来来往往,街边的酒肆里有人划拳饮酒,一切都那么鲜活,可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他独行于熙熙攘攘的长街,第一次感到世界如此之大,而他如此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