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有那么高速运转的机械进入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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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12月31日,夜幕下的东北原野,冰天雪地。
汽笛声响过,一列陈旧的绿皮火车从哈尔滨火车站驶离,滚滚车轮冲开铁轨上的新雪,呼啸着向更北更冷的地方疾驰而去。
硬座车厢里,因着放寒假的大专院校学生,显得比往日更拥挤一些,过道里或站或坐,挤满了旅客。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下了一夜,到凌晨日出,才终于停止,气温也骤降下来。
车厢里睡着的乘客,都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棉衣,那些站了一宿的疲惫乘客,也都换了换脚,下意识打个哆嗦。
随着天光亮起,车厢的顶灯熄灭了。
邱嘉树看看腕上的手表,轻轻推开熟睡的妹妹,将自己的棉帽子垫在车厢壁上,扶着她的头靠过去,又掖了掖盖在她身上的羽绒服。
见她睡得踏实,才弯腰从车座下提包里找出一条毛巾和一个塑料牙具筒来,又把小桌上的军用水壶挂在胸前,起身后,把棉手套摆在自己座位上,低声对靠着过道的乘客拜托,“大哥,帮我看下座儿!”
那大哥连连点头说,好好好。
邱嘉树个子很高,一站起来,头发就碰上了吊在行李架下方的“治安联防员”红袖标,他微微歪了一下头,从那大哥腿前迈过去,一点点朝着车门的方向挤去,过道已不似昨晚拥挤,之前的伊市站下车了不少人。
他很快就到了车厢尽头,迅速上了厕所,出来就见一个大婶正不耐烦地拎着裤带夹着腿,口中嘟囔,“咋那么慢!”
他的左脚才迈出,大婶就迫不及待挤了进去。
他也不计较,冷冷问一个站在洗漱台边,正要伸手去拿军用水壶的青年,“你噶哈呢?”
那青年吓了一哆嗦,回头一瞪眼,忽然看清他身上的警服,忙缩手谄笑,“政府,我可啥都没干呐!”
洗手池边还有个干部模样的人在刷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朝着洗手池吐了一口牙膏沫子。邱嘉树皱眉在那青年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滚!”
那小青年一缩脖子,滋溜一下从他腋下钻出去,跑进了下一节车厢。
忽然列车广播响起一段短暂的音乐,然后是广播员柔和亲切的声音,“旅客朋友们,列车快要到达五营站,下车的旅客,请您携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提前到车门等候下车。”
邱嘉树赶紧关上大水壶的水龙头,拿起水壶,又拿上牙具筒和毛巾,准备回到座位上,谁知,车厢里一下涌出十来个准备下车的人,正好将他阻隔在了洗漱间门口。
火车慢慢减速,一个列车员拎着钥匙过来,看看厕所门锁,“咔嚓”一声锁上了,里面传来女人惊声大叫,“噶哈啊?”
“上厕所不知道锁门!”列车员又给打开,“赶紧出来!列车停靠,厕所不样用!”
一阵水声,大婶急急忙忙出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大声抱怨,“真是的!才上一半!”
几分钟后,随着”嗤”的长长一声,火车停下,随着惯性,所有人都晃了一下,挤作一堆,又弹了回来。
车厢门被冻住了,列车员使劲踹了几脚,终于打开车厢门,随着哐当一声,一股白气翻滚着扑进车厢,漫到脚背和小腿上,冷气森森。
旅客争先恐后地下车,车下还有一两个急着上车的,门口乱做一团。
邱嘉树赶紧回了车厢,那大婶却没动,她站在厕所门口,显然是坚决要等车开了,上完另外一半。
邱嘉树将水壶和毛巾挂在胸口,一手拿着牙具,一手在前探路,不停低声说着借光借光。
刚走几步,坐在靠近车门第四排座位的一个中年女人,忽然直勾勾盯着他,指着他的鼻子大声说,“你有那么高速运转的机械进入中国,记住我给出的原理!小的时候!”
邱嘉树看她一眼,迅速垂下视线,继续朝前挤,“让一下,热水烫着啊!”
听到热水,立即有乘客避让。
那女人蹭地站起来,拦住邱嘉树,“你以为我跟你闹着玩儿呢!王龙江我告诉你,在阴间那个化名我小舅,亲小舅!赵学兰的嫡子,嫡孙!”
乘客都哄堂大笑,邱嘉树年轻的面庞上,微微有些发红,他抬头看到自己座位边,妹妹已经站起来,正一脸惊惶地四下转着脑袋。
“呦呦!这里!二哥在这儿呢!”邱嘉树连忙扬声大喊,并举手示意,不喊一声,他真怕她哭出来。
可妹妹并没哭,眼神掠过他,又看向别处,还转身胡乱地在车窗的窗花上摸了几下,又摸摸车座靠背,再次左右看了一圈车厢,才咬着下唇又坐了回去,有椅背挡着,他看不到妹妹的表情,心里有些着急。
邱嘉树伸手去扒拉那女人,身后刚上车的乘客也在催促,“往里走啊!傻站着噶哈啊?”
乘警来到到车厢门口,“来来来!中间有地方,大家都往里挪一挪,让刚上车的乘客进去啊!”
“这都装豆包了,哪还有地方了!”有人喊。
乘警眼睛一瞪,语气严厉起来,“都往里去!下去那么多人,咋就没地方?”
人群顿时没声,缓慢地挪动了几下。
那女人一把揪住邱嘉树的警服,又回头对乘警喊,“你们是谁的部下?你理论不强你都说不明白人情世故你!天天交警队交警队的,你干什么工作了你?啊你张口跟我要军费的时候你挺牛逼的!”
一通不着边际的话,又让乘客们大笑起来。
年轻乘警板着脸,“肃静!你车票呢?拿我看看!”
和她坐对座的男人赶紧站起来,递上车票,又扯扯女人的袖子,她不满地使劲一下甩开,但也松开了邱嘉树,一屁股坐下,哼了一声,瞪眼对对面靠窗坐的女学生说,“笑什么笑?他得管我叫太祖奶奶,我是爱因斯坦叶赫那拉!”
那女学生缩着脖子,压根不敢出声。
车厢中部明显宽松很多,邱嘉树终于回到了座位上。
“呦呦你醒了?是不是以为二哥扔下你跑了?傻丫头,二哥洗漱去了。”邱嘉树见妹妹老实坐着,心中一松,对一旁大哥点点头道谢,拿起手套,坐了下来,又把牙具塞回提包里。
最后把水壶往妹妹怀里一放,“给,抱着捂捂手,一会儿凉点儿再喝。”
谁知妹妹却看都不看他,还朝着车窗那边挪了挪,水壶出溜着往地上掉去,他忙一把接住,无奈地叹气。
邻座大哥笑,“你走不大会儿工夫,她就醒了,四处找你,你这妹妹瞅着比你小不老少,是老疙瘩吧,怪不得那么娇!”
邱嘉树也笑,“她是老疙瘩不假,可一点儿不娇,在我们家那是头号小霸王,说一不二,连我三岁的小侄子也得让着她。”
大哥也呵呵地笑,摸出半盒香烟,磕出一棵来给邱嘉树。
“我不会抽烟。”
“来一棵!”
“真不会,真不会。”邱嘉树再次推拒。
那大哥收回烟盒,自己叼出那棵烟来,将烟盒放回衣兜,顺手掏出个银色打火机,在手指上转了几圈,铿一声打开盖子,啪地打着火,凑到嘴边点了烟,手一甩又铿地扣上盖子,塞回衣兜,一系列动作潇洒熟练,看得对面的青年直咋舌。
大哥使劲吸了一口烟,吸得腮帮子都瘪下去了,这才“呼”的缓缓吐出青色烟雾,一副极其享受的样子。
半晌又转头羡慕地看着邱嘉树的衣服说,“老弟这新警服就是精神!我有个朋友送过我一套警服,是老式的,还带臂章呢。我从小就可想当兵了,妈的体检时候给我刷下来了,说我扁平足!哈哈哈哈!”
邱嘉树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大哥聊着,不时看一眼妹妹,可她一直把头抵在车厢壁上,根本看不到表情。
“哎哟,我赶紧掐了吧,别再给你衣服烫个窟窿眼啥的,我可包不起!”那大哥眼中的艳羡已经化成实质流淌出来,他把香烟屁股丢到车厢地板上,用脚尖搓了两下,嘴上又不停地问,“你这身儿衣服得是呢子料吧?
哎你俩搁哪站下啊?
汤河还是乌岭?
你俩走亲戚还是回家啊?”
邱嘉树忍不住笑了,“我说大哥,咱俩到底谁是警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