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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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以后，村里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来扫盲课的人越来越少，即使来课堂的人也越来越悲伤，很多人家断顿了。
他亲眼看见一大早村民就成群结队出门，寒冬腊月农民出门，只有可能是一件事，要饭。
县里要求提高亩产量，产量提高的结果是要交的公粮就多，今年冬天对秦家庄的人来说，注定又是一个漫长的饥荒。
秦晓云站在门口和秦淮看着长长的人流，泪水直流说:“哥，往年我都是第一批和大家一起出去的，冬天光着脚走在雪地上，真凉啊。”
秦淮心疼地说：“别哭，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去要饭的。”
小米也满脸恐惧：“哥，幸亏有你。”家里脱离断顿没几天，饿肚子的滋味还留在基因里挥散不去。
秦老栓虽然还来扫盲课坐镇，但是这几次他没有了人多时候的精神头，好几次秦淮看见他昏昏欲睡，裤腰上丁零当啷地别着好几把钥匙。
这个情况直接导致公社本来打算安排的课程，也没开始，他们已经开始四处救人。
收拾屋子的时候，他在地下发现了一口缸，一人多高的大陶缸 。
秦老汉拍着厚厚的缸壁说：“这还是我爷爷传下来的麦仓，我爷爷曾经说过，要是哪一年这口缸能存满粮食，他这辈子就没白活；不过很可惜，他一直到死，都没看见这口缸盛满小麦的那一天。”
秦晓云说：“这口缸只怕能盛三百斤粮食，真要盛满了，咱们一整个冬天都不用饿肚子。”
三百斤粮食在秦淮的那个时代，没有人会当回事，不想却是当前每个农村人的梦。
“秦老师，秦老师......”外面有人叫他，走出来一看，是邻居黄乔妹，瘦高个，三十多岁，干涩的长发，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随时和男人一样从口袋里掏出她的烟袋抽几口。
她是秦淮的死忠粉之一。
黄乔妹和她的两个孩子一样，都是文盲，孩子据说还不到十岁，比秦晓云姐妹还小，只能在家干活，因为没钱读书。
那个年代的嫁人不过是换个人家干活吃饭，再生几个孩子，把孩子养活这就是人生。
她被村里人取了个外号叫干豆角。人的年纪越大，皮肤的褶皱越多，就越像晒干的豆角，她一边说着一边拿着烟袋吞云吐雾，生活的压力她也只能用抽烟叶来缓解。
她人虽然很瘦，肚子却鼓起来很高，就像是怀孕了一样，秦淮还不知道，她已经因为饥饿发病了，问说：“婶子，你有什么事？”
“丫头在家吗，我要去后山挖草根。”
秦晓云在里面应了一声说：“婶子，你等一下，我就出来。”
她说着也挎着小篮子走出屋子，秦淮说：“婶子，谢谢你想着我们。”
黄乔妹说：“谢什么，都是一个村的。”
见她走路好像有些不对劲，秦淮又说：\婶子，你的肚子不对劲，你找秦小嘴帮你看看吧，不像是怀孕。\
“乡下人，哪有那么金贵，怀上了就生，没怀上就死，我反正早就活够了。”黄乔妹毫不在意地说。
秦淮说：“你别乱说，你还有两个那么小的孩子呢。”
那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是男是女，听见秦淮说起他们，咧嘴笑了叫他：“秦淮哥。”
秦淮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没事的，秦老师，你就放心吧。”她说完招呼两个孩子跟她一起走了。
回来的时候，秦晓云的篮子里只挖了几块树根，秦淮问黄乔妹的收获，秦晓云说：“她挖了观音土，又捋了一篮子树叶子，估计回去是要吃观音土蒸树叶。”
“观音土？”
秦晓云对这似乎并不在意说道：“哥，咱们以前也吃过，你都忘了？”她说着清洗树根，放在石臼里，拿石锤用力捣碎。
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秦淮没阻拦而是说：“你起来我来捣吧，我力气大。”
秦晓云说道：“哥，这活你没干过，还是让我来吧。”
秦淮坐在一边看着她的动作，用力太大额头开始出汗，她的脸色比自己才来的时候已经有了血色，干了一会扭头对秦淮说：“哥，你渴了吧。”
秦淮摇头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家里的柴不多了，我去山里砍一些吧。”
他不敢再留在这里，不敢再想小女孩以前受过的苦。
吃树叶和观音土，想来就觉得心碎，那是能吃死人的东西啊，可怜秦淮更清楚，如今能保住自己就已经很难，如果他想大方支援黄乔妹一家，村里缺粮的人家立刻能把他们给吞了。
先要保重自己。
等他从山上回来时，秦晓云姐妹俩都站在门口翘首等待，秦晓云急切地说：“哥，咱们快去黄婶子家看看吧，她不行了。”
“怎么会，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秦晓云的脸一片惨白说：“吃观音土吃的。”
秦淮慌忙放下柴担跑到黄乔妹的家，就看见她的两个孩子都在门口，其中一个撅着屁股，另外一个伸手朝屁股里掏。
他大声喝问一句：“你们在干什么，不知道羞耻？”
一个孩子呵呵笑说：“观音土，拉不出来，我帮他掏出来。”
这个画面秦淮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不等他发呆，屋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是黄乔妹。
孩子面无表情地朝里面看了看，继续帮自己的兄弟姐妹解决痛苦，秦淮跑进去看见几个村里人都在屋里围着，黄乔妹四仰八叉躺在门板上，眼睛直勾勾看着屋顶，手徒劳地捂着肚子叫疼。
见到秦淮过来，黄乔妹满头大汗说：“秦老师，让你见笑了。”
“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快让秦小嘴来帮你看看。”
一个村民叹息说：\哪有钱呢。\
“我有，麻烦你去叫他过来。”这一刻秦淮管不了许多，果然有个人跌跌撞撞跑出去。
黄乔妹说：“不用费钱了，秦老师，我这是饿病，我该走了。”
“你还觉得饿？这好办，我家里还有两个窝窝头，我去给你拿过来。”
等他拿了窝头过来，秦小嘴也已经来了，对秦淮摇头说：“我只是个土郎中，连什么病都不知道，要我看她不是被饿死就是疼死，
不吃，饿，
吃，肚子疼，这是穷病，发作出来就治不了了，如果发现的早慢慢用蜜米汤可以养回来，现在太迟了。”
黄乔妹说：“不用治，秦老师，我早就不想活了呀。”
秦淮慌忙把窝头递过去，黄乔妹眼前一亮抓起来就吃，但没想到吃了两口她就全部吐了出来：
“秦老师，我就是该死的命啊，吃两口东西肚子疼得难受，这辈子我在饥饿中出生又在饥饿中死去，我就是那个饿死鬼投胎又再度沦为饿死鬼，生生世世饿死鬼缠身的苦命人”。
话没说完她就瞪眼伸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