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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缓急并用论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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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周治斌宛如死狗一般的被戴上镣铐拖出大堂,伴随着他儿子丧家之犬一般的哭嚎声的渐渐远去,堂内再次恢复了鸦雀无声的寂静。

冯天养将佟士刚和严信伯二人让在自己上首,自己缓步踱在堂中,脸上带着看似温和却宛若死神一般的微笑,轻声开口又点起一人:

“段总商...”

“鄙....鄙人愿将沿江四千亩良田悉数无偿捐献,供朝廷筹办工厂之用,鄙商号还...还愿意再捐献白银五千两,以供建厂使用。”

佟士刚和严信伯注视之下,段安贵脸色煞白的站起身来,肥胖的身躯抖个不停,哆哆嗦嗦的说道。

“当真甘心?”

“甘心,冯县尊,哦不,朝廷若是还有所需,鄙人必定全力供应,无有不从!”

段安贵脸上汗如雨下,却不敢擦拭,见冯天养缓步走到身前,更是恭恭敬敬的躬身俯首,丝毫不敢和冯天养对视。

好在冯天养并未继续针对他,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坐回位置。

“其他被圈占到的士绅和总商,且请各自表个态吧,莫让本县逐个相询了。”

冯天养环顾堂内众人,被他话语点中的几人赶忙起身,其中还有一名中年举人,在那中年举人的带头下,先后表态支持。

冯天养略有惊奇的瞥了一眼那中年举人农玉亮,并未出言,只是示意黄胜将一早准备好的地契交割文书取来,安排户房典吏依次为表态的人办理相应手续。

不过两刻钟,手续极为顺利的办完,冯天养见目的已达到,坐回堂中宣布了另一件事情。

原本县衙和几个大户共同经营的向英国人提供生活物资买卖,自下月起由不再与各大户合营,由县衙户房督办,物资由衙兵运送,利润收归县衙藩库。

这项买卖成本不大,利润却不小,英国人这方面给钱还是很痛快的,一向都是现银,每年能有三万多两白银的利润。

虽然户房的吏员可能会在其中贪墨,但只要盯好了,抓几个典型,利润的大头还是能够保住的。

这笔银子将是冯天养日后施政办事的重要财政支撑。

借着刚刚拿下周家的余威,此事亦是毫无悬念的通过,冯天养随即宣布散会。

与会众人忙不迭的散去之后,冯天养带着黄胜和佟士刚、严信伯,还有六房的所有书办一起来到周治斌位于城外的庄园之中。

此时,庄园内外早已被按察司的兵马们尽数控制,周治斌家族中的核心成员和诸多产业的管事们大多都已收押,只有几个在外地经商的同族管事尚未归案。

但冯天养还面临一桩必须要尽快处置且相当棘手的事情。

即如何处置周家为数众多的商铺、海船、田产。

换句话说,如何妥善处理周家商铺的伙计、船员、佃农们。

好在冯天养早有准备,三叔冯云木和曾绾娘正带着从县衙里抽调的一批年轻吏员忙碌不停,详细计算着周家的财产和从业人员,此刻又有六房的老成书办们助力,进度自然不慢。

冯天养到来不久,便有一张简略统计的财产单子交到了冯天养的手中。

共计有:现银六万三千六百两,金四百七十二两,田产三万九千四百亩,县内商铺九间、外县商铺三间,码头一座,广州商铺四间、仓库两座,红单船八艘。

雇佣商铺伙计一百二十六人,船员一千零七十一人,佃农四千六百人。

佃农高利贷借条两千三百二十四张,粗略算完总数约白银一万六千两。

此外还从护院队伍中缴获了一些武器,有足以武装几十人的刀枪弓弩,还有七杆老式抬枪。

冯天养看完之后,先是将清单传阅给佟士刚和严信伯,然后当着此二人的面干脆利落的做出划分。

首先八艘红单船悉数充公,由臬司衙门报总督府充作军用,先把总督府的嘴糊上再说。

其次将广州的四间商铺和两座仓库从财产单子上划掉,任由佟士刚和严信伯分配处置,当做二人鼎力相助的报酬。

应付完了上面,冯天养腾出手来处置下面。

首先周家的所有田产统一登记造册,暂仍然由原佃农种植打理,只要不弃地逃荒,收完粮食后会酌情免除部分地租,亦或优先发卖给原佃农,所得资金充作船厂和钟表厂的建设启动资金。

其次是原红单船那一千多名船员,非新安县的去留随意,也可由县衙开具介绍信,推荐到正在编练的水师之中协助训练民夫。

新安县本地的船员则先统一登记,待船厂建设启动后,优先聘用建设船厂,后续船厂正式运行后再根据各自所能分配岗位。

再次就是那装了满满一箱子的佃户欠条,这是所有佃农都关心的重点,越来越多的佃农闻讯赶来,想要看县衙如何处置这些欠条。

冯天养略一思量,让衙兵将箱子抬到那些佃农群体的跟前,倒上火油,当着所有在场佃农的面将欠条全部付之一炬。

现场顿时跪倒一片,砰砰的磕头之声响个不停。

最后的最后便是那些原来商铺的伙计们了,冯天养一时间抽不出这么多人手去管理商铺,一番思量之下,只好将外县的几间商铺交由佟士刚帮助发卖,贵贱不论,只当一份额外收入了。

县内的商铺暂且一律封存,伙计登记姓名后发放本月钱粮,然后一律遣散,所有货品易保存的封入县衙藩库,不易保存的赏赐给了此次前来帮忙的书办和吏员们收揽人心。

事情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即便冯天养将诸般事项划分的颇为合理,但现场还是显得乱糟糟的。

哭天抢地者有之,想要浑水摸鱼者有之,甚至有人盯上了周家后院的女婢们,只是看着众多官兵在场不敢妄动而已。

佟士刚见惯了抄家的场面,此刻早早看出苗头不对,一面令严信伯都押着众多涉案人员去码头登船,一面将所带的按察司兵勇中抽出两百人留给冯天养,协助他弹压现场,维持秩序。

冯天养得到提醒,自然是赶忙谢过,然后让一名把总带着兵勇将登记完后仍滞留不散的人群驱散。

此次拿下周治斌,虽是铁证如山下的有心算无心,但冯天养却也是玩了一遭惊心动魄的蛇吞象。

能够动用的人手已经用到了极限,为了不打草惊蛇,连抽调的年轻吏员都是让三叔和绾娘带着前来。

好在佟士刚是个老成的,利用周治斌来县衙参会的短暂空隙,干净利落的拿下周家庄园,然后稳稳当当控制现场,清点财货,传唤诸多管事掌柜归案,最后又能早早发现苗头,留下兵马协助弹压。

只能说广州的商铺和仓库给的一点都不亏!

周家的佃农和船员、伙计加起来四千多户,一天时间自然是登记不完的。

但看到官府给了出路,现场又有兵丁维持秩序,迷茫的佃农和雇工们便安定了下来,按照秩序排队登记起来。

待到傍晚,冯天养带着兵马押运着财货返回县城,交由黄胜盯着入库,自己则坐在后院台阶上,仰望璀璨星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让自己紧张的心情舒缓下来。

此番如此劳心费力拿下周治斌,冯天养当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做了反复的权衡和思量。

若是不拿下周治斌,想要办成船厂和钟表厂,无非便是和这些大户蝇营狗苟,妥善商量好利益分配,然后依靠这些大户的支持,尽快完成船厂的开工建设罢了。

这样看起来,貌似比冯天养强行拿下周治斌留下诸多隐患矛盾,让全县士绅豪商警惕乃至于敌视要稳妥的多。

但冯天养却依旧这么做了。

不只是他看不惯那些所谓士绅大户道貌岸然的虚假面孔,更重要的是冯天养想清楚了。

今日船厂和这些大户们妥协,明日筹办团练要不要妥协?

此后在新安县施政作为,逐步发动民众,将之打造为自己的根据地又该如何妥协?

难道自己苦心谋取这县令,是为了给这些狼心狗肺的士绅大户们当看门犬的吗!

冯天养想的很清楚,自己今后的诸多施政作为势必会引起本县士绅大户的不满和反对。

这些士绅们和亲朋故旧书信往来中败坏自己声名是必然的。

甚至串联向广州府请求将自己调离也并非不可能。

自己和他们早晚必然是水火不容之势!

既然如此何不趁着那些士绅大户没有防备的时候,先下手为强,杀鸡儆猴呢?

先杀了最强的那个借此立威,趁着士绅大户恐惧胜过不满之前,抓紧把自己的正事办了再说。

届时若是船厂和钟表厂顺利运行,凭借自己立下的功劳保住自己目前的成果还是可以的。

几经权衡,并且和黄胜多次沟通甚至争辩之后,黄胜终于在冯天养的坚持下同意了这一方案。

冯天养也随之定下决心。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这也算是那位给自己的思想启迪之一了!

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拳打对了没?

有没有学到了那位思想的一丝皮毛?

思绪放空之下,冯天养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直到曾绾娘轻轻倚靠在自己身边才回过神来。

将同样疲惫不堪的绾娘拥入自己怀中,二人相视无言,却互相感受到了彼此的心意,感受到温暖和安慰。

片刻之后,一阵疲惫的脚步声自藩库处由远及近的传来,惊醒了正在拥抱的二人。

“我知道我来的不是时候,但我确实不是故意的。”

黄胜一手持油灯,一手持入库清单,边走边核算,猛然间发现灯下有两个人影,提灯一照,却是冯天养和曾晚娘二人。

“你这师爷今晚要是不来,我这县令可睡不着觉。”

冯天养一面开着玩笑,一面让绾娘去后面堂中点灯沏茶。

“你这县令刚刚立下这么大的官威,我这小小师爷怎么敢得罪,就是贪也不能选在这时候。”

黄胜也不介意,反过来拿冯天养的玩笑来打趣他自己,两人来到后堂落座,冯天养接过黄胜手中入库清单,简单看了便签上自己名字,随后与黄胜商议起了今后要办的三件急务和三件虽缓却更加重要的要务。

首先便是要抓紧建设船厂,折腾出这么大一番动静,要是建不好船厂,冯天养虽不至于被叶名琛扒皮拆骨,但罢官夺职绝非不可能,今后也再难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码头要扩建,干船坞要新建,河道要拓宽,这些都是小工程。

最大的工程是要在深圳河新开一条入海的支流,利用地势落差兴建十二座大型水车!

毕竟这时候整个东南亚只有马六甲和香港有少数的几台蒸汽机,每一台都至关重要!

就算塔特本事通天,也不会有人将之出售给他们!

好在黄胜学的是工科,亲自了解水文数据并测算好之后,以十二座水车代替蒸汽机作为工厂需要的动力源。

所幸需要开凿的支流不算长,还利用了原有的一条浅溪,大概是七千人一个月的工程量。

这项工程冯天养打算摊派给县内豪绅大户,自己只负责分段抓总,腾出精力干别的事情。

建设工厂的事情,冯天养挂名,实际上由黄胜抓总,但后面两项却是非得冯天养亲自办理不可。

第二项是要抓紧招募团练,赵寒枫已经来信,授意冯天养利用毗邻香港的优势,想办法在香港找到购买枪支火炮的稳定渠道,不求性能多先进,只要能够匹敌太平军所用武器便足以。

这一点并不难办到,黄胜在香港待了两三年,很清楚其中门路,并不需要打点关节。

冯天养当然不会放过这种良机,打算向总督府申请先拨款两万两,其中八千据说两用于疏通关节,一万二千两用于购买第一批枪械。

先黑他总督府八千两银子再说!

但招募团练的事情却必须快点进行,冯天养打算从三类人群中招人。

第一类是原先周家的佃农。周家原先的地租高达七成,冯天养计划配合招兵政策将之逐步降低,佃农家中有孩子当兵的,第一年先降到四成,第二年降到一成。

第二类便是流民穷苦出身的人群。冯天养的衙兵队伍几乎都出身于这类人群,这也是冯天养目前正在着力培养的低级军官群体,今后他还打算继续扩充这一群体,以中和团练中出身周家佃农的人员比例。

第三类则是周家船队的海员。借着修建船厂的机会,冯天养也想趁机打造一支属于自己的水师,规模不用大,四五百人,十条左右船就只可以了。

毕竟南方地带水网密集,船只的机动性优势太明显了!

第三件急事是要发展自己的情报组织。此次拿下周治斌,情报优势至关重要。首先是容闳从自己救活的陈氏夫妇口中得知了周治斌的罪状,才有了冯天养在按察司的按图索骥,让这次行动有了一个情法理都说得过去的交代。

但也因此冯天养察觉到了自己情报方面的不足,今后他想要新安县的施政作为还很多,不说别的,就说降地租一项,无疑是和本县所有士绅站在了对立面。

为了提防日后可能存在的小动作和阴谋,拓展自己的信息渠道,建立自己的情报组织,势在必行。

三件急务之后是三件相当重要却需要徐徐图之的缓务。

其一是开办蒙学班,收纳团练士兵、工厂工人等人群的家中孩童子弟,编制教材,免费入学,统一教授,这是举足轻重的百年大计,但现在一无校址,二无教材,三无师资,只能和容闳在书信中提出要求,慢慢筹备,毕竟要到船厂建成,工人和团练士兵群体稳定之后才真正开办。

其二是周家剩余土地的处置。根据冯天养的预期估算,招募完团练士兵后,还将有一万五到两万左右的田产空缺,到时候如何处置是一个大麻烦,冯天养暂时还没想到好办法,但必须提上日程,寻找解决良策。

其三便是三叔所提十月之后天地会在新安县可能会有动作一事,依照冯天养猜测,无非便是制造动乱,煽动民众造反一类事端,此事虽然重要,却也需要慢慢观察苗头,小心准备,如果发现自己力量不足,提前向师父和赵寒枫求援调兵,应该可保无事。

毕竟船厂是叶名琛的心尖子,看在船厂的面子上应该会护住自己。

三急三缓六件要务讨论完,冯天养已是困得不行,却见黄胜轻揉眉心,强忍倦意沉思不语,情知对方还是对自己的作为有些不理解,于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两人并肩来到院中乘凉。

“黄大哥好像还想劝我莫要凡事强求?”

冯天养看出黄胜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开口,干脆先将话题挑明。

“确实如此,你的才略、胆识以及做事之周全谨慎都比我和容闳强出太多,我们二人心甘情愿以你为首,我绝无他意,但总觉得此事用更温和之方式来处理,似乎更佳一些。”

黄胜略一犹豫,先是解释了一番然后开口。

“黄大哥,你我容闳三人既已共谋大事,理应剖心置腹交换彼此想法。坦诚说吧,即便是我自己,也认为你的办法要比我的办法成熟可行的多。”

冯天养听后却笑了笑,承认了自己的办法不如对方办法妥当。

按照黄胜的设想利用手中掌握的把柄,逼迫周家投效于己方,既可以保证先期船厂建设之时效,也可以日后逐步分化拉拢其他士绅家族,这样对日后之发展更有利些。

“可是心中有不平之气,想要为民做主,不愿放过这等残民恶商?”

黄胜见冯天养承认的很痛快,心知必有其他理由,于是试探着猜到。

“黄大哥不必多猜,其实并无那许多理由。”

冯天养在地上坐的脚麻,起身在院子里慢走几步缓解一下,同时开口让黄胜不必多想。

“黄大哥,你听说过太平军的施政理念吗?”

脚麻稍缓,冯天养坐在院中石凳身上,开口反问起了黄胜。

“自然听过,听闻其发展势头强劲,目前已占据长江下游三四个省的地盘,其中名将如云,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等等,打的清廷只敢深壕高垒死守,不敢松懈片刻。”

“你认为他们有推翻清廷,占领全国的可能吗?”

“不太确定,观其发展之事态,或有可能,但听闻其政教不分,内政紊乱,或许会阻碍其发展劲头。”

黄胜略一沉吟,给出回答。

在遇到冯天养之前,他曾经一度动了去太平天国内部考察的念头,因此事先做了许多调查了解。

“那如果我们想要占据全国,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冯天养似乎问上了瘾,接着追问个不停。

“我认为明主朱元璋深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一策似乎为上策。”

“那首先应当如何呢?”

“首先?首先应当占领一个相对富饶的地方,然后尽快凝聚社会各阶层共识,制定法律,理顺内政,发展生产,训练军队。”

对于造反,黄胜显然是有过研究的,此刻被冯天养追问个不停也能答得井井有条。

“黄大哥,你说的是很对,但这仍不是首要的事情。”

出乎黄胜意料,冯天养停下追问,在黄胜疑惑的目光中以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认真神色轻声开口:

“黄大哥,我认为首先应当明确我们所做这一切的初心。”

“什么初心?”

“为了谁!依靠谁!”

“为了谁?依靠谁?”

黄胜乍一听颇有不解,但看着眼前冯天养面孔上从未有过的严肃,于是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想着想着,黄胜不知为何,却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幼年时父亲遭遇海难后,那商号的老板让管事打发乞丐一般将扔了几串铜钱在自己母子二人面前的样子。

想起了自己在香港总督府任职之后,那海商的儿子听人说和自己是同县老乡,揣着足足一千两银票在自家门前等候自己,极近恭维之所能事讨好自己的样子。

想起了自己和容闳在海滩上救活的那些人,那些或麻木、或仇恨、或嚎啕痛哭、或赌咒发誓的一个个逃难饥民,一张张面孔。

想起了今日登船前对自己连连叩首,将头都磕破了的陈氏夫妇。

黄胜觉得这些面孔在自己脑海中来回轮转,他们彼此交融,然后又消散在自己回忆之中,变成了自己记忆之中的每一张面孔!

黄胜从深思之中猛然惊醒过来!

他明明记得所有人的名字,此刻想要说出他们的名字却张不开口,只觉得心口有一股火焰在燃烧,让自己胸膛发烫,整个人都变得躁动难安!

“为了人民,依靠人民。”

一个轻轻的声音在黄胜耳边说道。

黄胜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冯天养坚毅严肃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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