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烧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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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精野怪们于西空山上下窥,嗟呀叹息说农会院里像盘着条待毙的蛇,头顶高举的地契像蛇翻起的鳞片。
说的是地主们,他们不是神色麻木,就是一脸苦像,袖手耸肩驼背、疙疙曲曲弯弯站在农会门前。
他们从穿着看与农民的区别就是有一部分穿的土布袍子,但也要在腰间扎根脏布带,以与游手好闲之徒区分开来。
穿袍子的地主中有的戴顶布纽儿的瓜皮帽,这是有恒产者的标识,这部分人比较执拗。
个别戴着有颗红帽珠的瓜皮帽,这更是把今天成当纪念日了,以告别昨天。
他们个个手中都捏着几张纸。
洪范、封土走来,叫排好队。排头的举地契扑通跪下,后面跪下如多米诺骨牌。
有两个戴有顶珠瓜皮帽的悲怆不肯跪,工作队没叫跪嘛!可能想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奈何也将长衫一撩跪下去了。
封土对这下跪的场面也觉意外,也不叫起来,就从一字长蛇之背脊上将这些在木柜里珍藏多年的“鳞片”一张张揭了,丢进孙尖背着的破背篼。
与此同时在万天宫这边正热闹地发放土地证。
万天宫墙上贴着农会会员评定成分的红榜,很长,上面贫农雇农成了第一流人物,中农忝列其后。
山呼海啸晴空霹雳般的鞭炮声中,封李氏率一群妇女打起了海潮般欢快的腰鼓。
按说腰鼓声会被震耳欲聋电光四射的鞭炮声掩没了也,但封李氏领头的腰鼓就是不一样,乒乒乓乓如急雨,花衣闪动如飞虹,在满天的鞭炮碎屑中脱颖而出独领风骚。
人们三五接踵而至,其中许多都穿的出门衫,这跟开陈王会时差不多,有的干脆就穿上了分浮财得来的衣服。
开陈王会时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快活自得的神气,有的甚至带着孩童般的笑容:嘿嘿,我是主人我的会!那站在台上的封土,不过我们推举的而已。
这就不同了,坐在长桌后的工作队长张宇在留仙镇说一不二,将几千年演变形成的每家每户的土地一巴掌推倒和转了重来。
我今天来分财喜!大家虽然看上去都是笑吟吟的,笑容的内涵却不尽相同。
有的比较浮躁和浅薄,内心拱涌腋窝发烫的只有闹热感而没有仪式感,他们领到土地证后有的笑眯眯低头而去。
有的转身将证举过头顶,跳跃着,他们都真诚地拥护土改,狂飙般地投入土改,而这时他们千年干枯的眼眶背后有一股热泪正流入心田。
而那类比较含蓄和厚重的笑容,来自祖辈的质朴和混沌与容易塑造,是从情怀里那眼池小意深的感恩池中捧出的,当此之际仪式感也最强。
还有种笑容让你感觉到他笑肌很僵硬或舌根之下有颗黄连,利益与祖训之冲撞加上对神的敬畏,若非被潮流裹挟的话他会就呆在无利可图的岸上,捧土地证的手打着哆嗦。
榜上评为中农的田地与过去基本保持不变,所以他们领到的土地证不过是新瓶装旧酒,他们个个于心甚安,或也对未能分得一杯羹感到小小的气愤和惋惜,毕竟也挥过拳举过手!
他们心里感到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家人也对得起天地,要说高兴的话只是觉得“土地证”的名头很响,是祖宗十八代都没听说更没有领过的,“一证九鼎”所以他们回去也把土地证放在神龛上供起。
他们这时一个个在会场上东张西望有的神态超然,有的则有凑热闹和为人作嫁的感觉。
这时期的人们基本还无须乎把想法深埋深埋深深埋,所以人们的表情都很自由自在且同样的笑容让你能够去烛幽显隐。
封土和背背篼的孙尖在前洪范殿后把收缴的地主地契带到与万天宫相隔不远的八角井边,在领了土地证过来的人们无声——是的无声——的围观下,开始焚烧地契。
鬼们都聚在西空山上观看。此场面近点说,鬼们见过两三次了。过去的朝代均贫富,耕者有其田,耕者哪有感恩敬畏之心,抗捐抗税不打破头都是好的!
要说敬畏,每经历此种沧桑,进香者和供品,包括田间抛撒的浆饭多了少了?鬼们已难记清,它们就是爱凑热闹!
“烧地契!”
“哈哈,烧地契!”
“不烧白不烧!”
鬼们在西空山,也有的飞身而下在火舌、烟雾上跺脚欢呼。
世人眼中,烧地契的烟子才叫难看。既不像炊烟袅袅,又不像山火场面火爆,报章上也就是拍手称快四个字。
山精野怪眼中,烧地契的烟子柱柱有异,它们的情绪也就时而亢奋、时而沮丧,等等。
地契是什么?是各种缘,因秘藏五彩乃至黑色之亮丝暗缕而有各自之火苗,各自之烟辫,各自之颜色、形状、气味、脾性和闪烁,燃烧中的万物莫不如此,通过火光及烟辫将完整记录或称轨迹带入宇宙洪荒。
而地契——这是说地契之烟辫,难道还有比其更好保存人生轨迹的东西么?而无畏燃烧,燃烧只不过将其带入下一个轮回。
鬼怕火光。比鬼高明不知多少层次的太上老君、天聋地哑二童才善于观火,洞若观火就是这个意思。
众鬼只能察看烟辫,每股烟辫都带有这块地、这个人的经纬、丘壑、气息、迹象。对这些姿态各异、味道纷呈的烟辫,鬼们或摇头、或指点、或跺脚、或扼腕、或幸灾乐祸、或号啕大哭。
它们指着这股黑烟辫叫:“剥削的!剥削的!”
指着那股黑烟辫叫:“高利贷!高利贷!”
新名词也从它们口中钻出来了。
李土地指着股直上之烟辫叹道:“看他看他,下力的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的!”
又指着另一股纠结之烟辫:“这是个孝子,贩货获息,置田五十亩。未及娶妻,给爹医病,卖了二十亩,剩下这三十亩,现妻也娶不成了,唉!”
鬼们对李土地所言只有听着的份,因它们平素各有自己的勾当,如山都、山臊之翻石觅蟹,山浑、山膏之投石击野果、雀鸟,还在感到被冒犯的时候对人进行戏耍和愚弄,造成不大不小的悲剧。
李土地热衷于收受供品,细大不捐,考察供品来历、蛛丝马迹必辨也是土地必做的功课。
却见独足仙朝着股细瘦之烟辫,手舞足蹈:“抠门儿的!抠门儿的!丰年吃树皮、吃野菜,饿成皮包骨,钱窖在地下,地成了人家的,这下好!”
他还未欢喜够,又对着另一股突突上扬的烟辫抹眼淌泪:“哎呀,我日子怎么过!我怎么过!”
众鬼齐抛眼珠,一鬼道:“原来这是块山坡地,主人在那里搭间屋,以照看庄稼,驱赶野物。”
又一鬼叫道:“独足仙经常光顾他的热被窝呢!”
有小鬼指着条烟辫:“看那条烟,怎么是赤色?”
伥鬼:“兵之象!怪呀,嗅着有血腥,并有药味,适受之以胃!”
流浪汉牛牛领土地证后也在八角井看烧地契。
站在洪范旁边,洪范抽香烟,顺手递支香烟给他。他恭敬地双手接过来,夹在腋下的土地证松一下赶快夹紧,拿着这平生接到的第一支香烟左看右看。
洪范划燃火柴点了烟又来给他点,他见小柴棍儿居然擦出火苗来,惊叫:“嘿,嘿!”
这时一盒火柴值几包香烟的钱,几乎一根火柴等于一支烟。
洪范眼看火快烧到指头了,紧皱着眉头催他:“快点快点!”
牛牛赶快把烟叼在口里,去点烟。顾了这头丢了那头,夹在腋下的土地证落下被旋风一卷,掉进烧过地契的灰堆里。
余烬与之立即打得火热。
哈腰点烟的牛牛浑然不觉,听见有人喊,才赶紧拾起来丢在脚下用脚去踩,已经晚了。
洪范口里嘘着气在甩因牛牛老点不着烟自己众所瞩目下只好坚持而被火柴烧着了指头的手掌,对哭个不停的牛牛嚷道:“算了算了,以后补办!”
鬼们看到这牛牛这根升起的烟辫子,鬼都不懂思辨,惊讶道:“唉呀,它怎么连什么味道、什么丘壑都没有呀?”
李土地解释道:“这这这……它是新的!”
李土地没说准确,准确说是牛牛这张土地证和今天发的所有土地证的命其实都很短很短。
八角井边有个矮小土地祠,已被烧地契的灰蝴蝶覆盖。此祠历史悠久,当年张献忠放它一马,镇上修八角井亦避让之。
洪范腰弯成九十度才瞅见了土地公土地婆,站直身体说:“把龟儿砸了!”
孙尖、钱武怕听错:“呃?”
“你们看这两口子,穿的什么,戴的什么!”
大家有的还愣着,有的掩口笑,心想不过是画的。
封土脑筋转得快:“该死!不劳动者不得食嘛!他还要吃得好,穿得好!”
孙尖、钱武等就近找来几把锄头,几分钟就将土地庙夷为平地。
洪范将烧地契与砸土地庙同时进行,被写报导的记者解释为不准旧土地制度死灰复燃,具有象征意义,获省上表彰并推广之。
李土地从此背包袱、携妻流浪。过不久,天际人车如蝗,各方城隍、土地、小鬼组成逃难大军,路过于此,都朝此始作俑地行注目礼,再洪流滚滚去往白山黑水方向。
李土地自有主见,对夫人道:“纵无供奉,就饿死了不成?我们不会自己从地里刨食呀?”
土地婆夫唱妇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