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诉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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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斗会是土改的重头戏,之前的访贫问苦,建立农会等都在为它做铺垫,收缩拳头,积蓄力量。
在批斗会上将地主彻底打垮后,剩下的挖地主的浮财(通常把地主除不动产以外的财产都叫做浮财)、分胜利果实和丈量分配土地等土改的任务,便都是手上功夫了,毫无阻力可言。
洪范情绪激昂地做战前动员:“贫农雇农朋友们!今天是穷人翻身的日子,土改就看这一天!几千年就看这一天!土改十里滩,今天要放个八九里,后头就只有里把了!”
封土在批斗之前,便预先对玉瑛道:“批斗的时候,你听就是,不要还嘴,记住!”
玉瑛问:“跪不跪?扯不扯衣服?”
封土只好说:“不晓得。”
玉瑛嘴角扭了扭:“顶多是个死!”
洪范知道张宇过去和高美娟的关系。且封土和冷家的关系也叫做扯不断理还乱,在确定诉苦会批斗名单时,洪范和封土便放过了高美娟公公冷季仙,而将玉瑛列入。
这表面因为冷季仙不问家务,是玉瑛当家,实际考虑到斗男的可能会当场打死,斗女的斗得轻一些。
钱典问题也很棘手。钱典在工作队来镇上的头几天仍去镇公所,这因工作队并没有说要罢免他。但几天后他就向张宇告辞,进城住到儿子家里去了。
钱娥既不肯走,家里各方面也确实丢不开。譬如说根据解放区的经验,地主富农家也还是要留下一部分土地和财产的,不可能不要。她从此便独自为家成了个孤家寡人。
钱典是伪镇长必然要过关押和批斗的关口。工作队知他两次“名满天下”,在地方上大有口碑,批斗他不大好办,他既又不在,便将其成年的女儿钱娥列为批斗对象。
洪范经过革大的培训、清匪反霸斗争和土改前阶段工作,逐渐炼成了钢铁般的性格和革命自觉性,可听封土说玉瑛想死,仍心有戚戚焉。
在政策和它以为出发点的哈哈镜现实与常识和良知相悖时,洪范看人便隔着块三棱镜,对一个雇农或一个地主可看成这样也可看成那样,其间相去甚远。
政策为了自圆其说、总是有理、立于不败之地而将虚拟说成是本质,本质是什么呀,本质是老子说的玄之又玄。譬如雇农的本质是要革命,你走访过的每个都惰性十足,那吗你走访过的都可以说成是个别,你遇到的所有一切都可以说成是个别,整体也同样是玄之又玄。
洪范觉玉瑛本质是剥削甚至还加残酷二字,残酷剥削,天下乌鸦一般黑,便是在隔着三棱镜看人,他知道是隔着三棱镜在看人,还知道是政策交给他的三棱镜用来看人,还知道政策比天大所以他须得如此,因眼见这是个出色、能干的女子,又会酿酒,又会种花,又会做鞋样,待下人不厚也不薄。
封土见洪范表情凝重,便试探说:“到时候,能不能不捆她?”
洪范断然道:“嗨!群众说声捆,大声吼,你咋能阻挡?”
封土纵脑子被眼珠带着快速地转也捉摸不透对方真实想法,便又试探:“要是不想她死……”
“也不能轻易叫人死。”洪范话出口心里咯噔一声,这可是句不违政策的话呀,怕啥?原来连政策这玄之又玄的东西,还有比它更玄的,就是老天爷的脾气!
“那只有在群众拍桌子摔板凳,要喊捆人之前,先把她押下去。”
封土口里这样说,心里明白得很,群众如此这般,都是工作队鼓动调教的结果,要不然哪来这么大的火性,这么大的脾气。
“你找什么理由?”洪范率性将这不违政策但又违了什么的谈话进行到底。
封土搔头皮像在打主意。他是故意的,等洪范开口,他找得到什么理由?旷古以来的第一次没有经历过完全摸门不着,而对方他知道脑子和口袋里有许多别处的经验可参考。
洪范说:“管他!开始行动!”
封土乔迁后,张宇陪工作队区领导来看封李氏带回的锦旗和照片。领导慰劳封李氏一袋大米、十斤粉条,并与封李氏、封四妹及张宇一起,在锦旗和照片前合影。
锦旗挂在前厅,不仅壁上生辉,大门外都熠熠有光,路人望上一眼,无不产生出崇拜感。
锦旗在放鞭炮时炸个洞。俟上级离开,张宇便与封李氏商量修补锦旗的事。封四妹在外面扫鞭炮碎屑。
这批押去挨批斗的地主灰不溜秋偏偏倒倒从路上走来。
封四妹抬头见队伍中有玉瑛,她愁绪满怀地想,骏哥哥,你都不回来看你娘一眼,来救她呀?哼你算什么孝子呀!她不会知道政策跟如来佛都相差无几,骏哥哥就是孙悟空也蹬打不开呀!
她想骏哥哥,看我能不能帮你吧!回头对娘道:“娘哎,幺娘针线好,叫幺娘来补嘛!”
工作队进村后大家都改了口,老爷太太等称呼绝迹,对东家都直呼其名,四妹没改。她向这群押着的人跑过去。
玉瑛见了她心一热、鼻孔发酸站了下来。
玉瑛出门之前,听顾顺耳语批斗要跪瓦碴,这时已经来不及在膝盖上打疤了,穿了自己三条加顾大嫂的一条共四条裤子。
裤带拴不住,外面在催,季仙紧忙翻出自己军人皮带给她扎住。
出门走两步,季仙又举着两件衣服追出来。
玉瑛心烦不已问:“做啥子?”
“你加上,不要问。”
“我不加,不加,加起热!”
季仙不得已双手往背后比了比。玉瑛在丈夫面前假装的坚强终于崩溃,“汪”一声哭了起来,身体晃来晃去。
顾大嫂不在跟前,顾顺赶忙扶着,季仙费力地把两件衣服给她套上。
噢,当此要命关头若封李氏叫玉瑛进来,让玉瑛笼罩在这片光辉里,完成一件光荣的任务,谁还会批斗她呀!谁还能批斗她呀!
可封李氏心眼就像小鸡肚肠,冷骏娶美娟给她造成的打击远胜于给四妹造成的,甚至连看上去四妹已经是张宇的人了她都还把这笔账牢记在心,而且可笑地算在玉瑛头上,她对季仙父子反而没什么。
哼,狐狸精,地主婆,该挨斗!她的心肠变得像蛇一样青,像蛇一样绞在一起了。
她对四妹说:“再针线好,没有材料,咋补嘛!”
对玉瑛道:“走你的,这里没你的事!”
批斗会场为集中火力,规定男的不带烟斗,女的不抱奶娃。
文件中土改的中坚力量叫根。根又分正根和副根,这很好懂。上场诉苦的叫苦主。
会场前两排坐着苦主和正根、副根,及外村特邀来的苦主。
富农及这次不批斗的地主站后排。
正式划成分是斗争会之后的事,甚至可以说除地契等实物外,还根据斗争会、诉苦等的情况来决定划成分,现所谓地主富农是工作队和农会为了斗争需要认定的。
万天宫外戏台是批斗的台子。
赵正、李文武、赵百万、钱凯、玉瑛、钱娥等十几个地主被押上戏台,一字跪下。宣布时钱娥所代表的父亲钱典并非地主,也笼而统之地称为了地主。
玉瑛眼泪汪汪想天地良心,我做过什么缺德事了?迟迟不肯跪,台下嘘声四起,弱小身子才跪下了。
封土宣布斗争开始,道:“玉瑛,你站到中间来——”
玉瑛不想第一个就斗自己,听一个“站”字,立即爬起走两步站着。
“你自报五大财产!”
“五大财产”指土地、房屋、耕畜、农具、存的粮食。
她心里想,哼,又不是偷来的、抢来的!声音大,舌头好使。又想着这些很快就是别人的了,报着报着泪流如泻,成了哭喊。
下面一些正根、副根甚至洪范都不约而同在想,她这像在诉苦哇,在斗争别个!可是都像被她镇住似的,无人开口。
幸而封土生就不惧大场面,头脑能保持清醒,一俟她哭喊毕,便喊:“大家追问!”
正根肖继光便追问道:“喂,你说没有犁头耙子?你家有好几个犁弯!”
“呃,我这脑筋,有几个犁弯,佃客要换就……”
“玉瑛,你要老实讲,不要问一样你才说一样!”
“犁弯究竟是几?”
“是三,三个。”
“你说四挑水桶,你找人浇水,我看有时七八个人,七八个人四挑水桶?”
“呃,我回去重新数、水桶。”
“水桶有的是请的人带的。”台下有人在帮她说——其实也不叫帮着说,随口搭腔罢了,这遭到别人狠狠一瞥。
“玉瑛,你说田是冷仲仙的,你放屁!冷仲仙买的几十担谷子的田,拿来送给他幺弟,留仙镇传了一二十年了,说是美谈,哪个不晓得!”
按着事先的排练,正根刘永好不紧不慢站起,将此要害捅出。场上轰响一阵又静了下来,看玉瑛如何回答。
玉瑛沉静道:“这个,反正看地契嘛!我们都说把地契交给工作队看,工作队说不忙,没到划成分的时候。”
工作队张宇、洪范都在这里,没人吭声,差点冷场。
副根肖继承站起,猛清了清嗓子问:“地主婆!你的桂花酒作坊,剥削了好多贫雇农的血汗,你不交待?”
身边有人打岔:“工作队说了,酒作坊的事莫问。”
肖继承偏有表现欲,转身对着场上:“她桂花酒作坊一年剥削的钱,我算了有上百大洋,她这笔钱哪里去了?她又说没有买田,又说别处没得房子……”
“我买了匹山嘛!”玉瑛大声回答将他打断。
“你买那匹山,那个矮坡坡,就算你买山连带栽树花了一百大洋,你还有几百大洋,哪里去了?”
肖继承愈加神气活现,不觉之中创了个将小学一年级算术推倒作为斗争工具使用的先例。
玉瑛真想大吼了,我几百大洋,去抢去偷哇?忍了忍说:“天哪,我哪里有几百大洋!”
“你没有?我先说你一年赚一百大洋,你都没有开腔!”
“不说捆起!”
“捆起!”
“揍她!”
刚才还在挤眉弄眼讥笑肖继承做错算术的正根副根立场猛然都端正过来了,会场像要爆炸。
玉瑛眼一闭,小身子簌簌发抖,死吧,死吧,我死了算了!
封土忙与刘翁咬耳朵。
刘翁辈分大,站起道:“喂,喂!”手臂张开像大雁翅膀一样上下按,把吼声压住了。
“咳,咳,她酒作坊的事,属于工商。对工商,土改专门有规定,暂时搁一下!”
玉瑛一来已作赴死的最坏打算,二来觉封土、刘翁这两个农会最掌火的,都还是公道人,乃把眼一睁,作最后的呐喊:“乡里乡亲,不晓得呀,保长钱永亮,联保孙继先,哪年不来他说的大户人家,摊几回钱!
“修路,挖河,修慈幼院,还有保卫,灯油,堤工,这样捐,那样捐!还有袍哥堂口做佛事,也找我要钱……”
副根孙尖叫道:“听,听,狗地主婆,我们还没诉她的苦,她还先诉起苦来了!”
孙尖是她家老佃客,被怀疑与东家有人情瓜葛,只定副根。
玉瑛瞟孙尖一眼,继续喊:“我过年过节还包粽子,散糖,送酒给你们!”
“住嘴!”封土之前已叮嘱叫她不许还嘴,偏要还嘴,不由大怒,一声断喝。
“玉瑛,你是送过吃的穿的给左邻右舍,你这是为了掩盖剥削,收买人心!你不准再乱说!”
可亢奋状态的玉瑛还有几句要吐:“我娘家穷,我还拿些钱给我娘家用了,我都没有剩几个钱!”
刘翁大声问:“玉瑛,你藏东西没有?”
“我有哇,”玉瑛已烧得糊里糊涂,随口就放连珠炮,“藏到我娘家兄弟那里,大嫂有两床棉絮,三床被面,一床是缎子面子,两床布面子。
“二嫂有一床丝绵,两床缎子被面。姐姐有两坛子酒,一坛子桂花蜂蜜,十几斤麻糖。
“三弟有一挑麦子,一挑高粱。
“幺兄弟一个米柜子。”
孙尖站起面向群众,手把玉瑛指着:“你们听,地主婆就藏了这点东西?值几个钱?”
刘翁厉声道:“玉瑛,你光说藏到娘屋的,不说藏在本村的,你是在耍奸,不坦白!”
“我没有藏在本村的!”
于是满会场都在互相看,有站起来揭发的,就精彩了!
封土等不及,将会场环视一下,便道:“现在大家诉苦!跪下来!”
正根刘永好带头举臂:“一人的苦,就是大家的苦!”
头一二排正根、副根一齐跟着举臂,如排小树林,气势壮观,齐声地吼:“一人的苦,就是大家的苦!”
后面的没有训练,手举得稀稀拉拉。按照排练,第一个上去诉和最后一个诉的,都是重苦。
正根王和达排练并非第一个,也许是为了抢头功,像他背后有门火炮在发射,从二排站起分开前排的肩头跨过,“呯!”窜上了戏台子。
“我先诉!各位乡亲!那年我十几岁,我家里没柴烧了,砍了她山上两棵桂花树,遭她拿根棒棒,打得我脑壳开花血流,呜呜……还罚我在她家白干两天活……”
壮汉咬牙切齿气喘吁吁,手背在两眼上横扫了两遍,又在头上摸了一摸。
会场口号声又起:“一人的苦,就是大家的苦!”
“打倒恶霸地主!”
“打倒地主婆!”
玉瑛跪着心里直叫苦:天地良心,我哪里打你脑壳嘛,就在你腿上打两下。是你爷爷自己把你送到我家来的嘛,说是干一天活,抵两根树子。
你爷爷还把你偷砍的两根树子,顾顺扛回来靠在嘉庐门口的,扛起走了!
“我在她龟儿家白干活,正碰上漆棺材的,中了漆毒,脸肿得像泡粑,牙齿鼻子流血,人站起就要倒。
“我说回家,狗日的烂婆娘硬不准我回家……”
玉瑛心里又在叫:活天冤枉呀,我家又没老人,哪里在漆棺材嘛!哪有这件事嘛!
她心里苦水还没吐完,场子喊声四起:“打倒地主婆!”
“捆起诉!捆起诉!” 一群人冲上去捆。
作壁上观的洪范想对封土、刘翁做指示,但二人已被挤不见了,只好冲上台:“不忙!大家不要忙!”
手侧平举像先前刘翁那样做大雁煽翅的姿势,急速煽动一两分钟,暴风雨才平息。
封土这时又拱了出来,而且他与张宇已稍作了交流。
他大声问玉瑛:“喂!你刚才交待的,东西藏在娘家,这个哥那个嫂,老实不老实?”
“我老实。”玉瑛决然的姿态与之对视。
“那好,”他转向台下的正根副根,“肖继光,肖继承,你们跟她去娘家落实!”
几个声音在嘀咕:“她娘家,远哪。”
“不管好远!”
封土喝一声,又朝台上跪起的地主们厉声道:“查这个玉瑛老实不老实,就是给你们这些狗日的做样子!回答问题不老实,哼!”
肖继光、肖继承将玉瑛押到万天宫大门口。肖继光手里捏团细麻绳,要捆,才发现她穿了几件厚衣服,麻绳使不上劲,骂道:“烂婆娘,还要老子去扯箩系来捆你!”
转身去找箩系。
封土跟了出来。后面还跟着李洪四,口里哼哼: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言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就是“心内惨”气氛还有点合拍吧!
封土对找箩系的肖继光说道:“算了。”
“她跳河咋办?”
“我信!”
肖继承问:“就两个人押?”
“还要几个人押?到了她娘家,她姐姐哥哥,敢把你两个吃了?”
肖继承道:“谅他们不敢!”
心想不但不敢,还可能有福喜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