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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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长孙玉华是个酒罐。酒后——说明一下,新来的县长检查工作,行程临时改变,一桌的菜又说今天不来了,所以才饮的酒。
不料县长一行又驾临。
公社秘书只好临时拉副社长封土的差,要他汇报。找间小屋关起门来将稿纸对他念了一遍。
于是在汇报开始前,封土便将秘书故意摆在他和孙玉华之间的几页纸拿过来。
都说酒醉心明白,信然!孙玉华明白封土想要“越俎”是怕他说错话,但同时还明白封土不识字,不光他明白,连县上都明白,这真是乱弹琴!
他乃一边向上级微笑点头,一边踩了封土一脚,让他把材料还给自己。
汇报公社小麦丰产增收情况,开始倒还顺溜,后就有些不知所云,中间竟脱稿如实汇报亩产200多斤,可基本完成上缴任务和社员口粮云。
满座皆大惊失色,而又无可奈何。
新来的白县长不动声色,待他汇报完后,才将脸垮下,指责公社未达预期目标,孙严重失职,责令去区上扛白旗。
封土这时展现了他机智的一面,白县长话音落下,他马上道:“白县长,孙社长是念错了,明明亩产2000斤,念成200斤!”
照说,他就该把材料上的数字递过去给大家看,没有。材料上写的数字是1000斤,他脱口就来了个2000斤。
孙玉华面带酡颜、神态紧张地坐着,对封土扭转局面的招数毫无反应。
孙玉华是老资格,与他同时参加革命的有的都是地区级了,坐在白县长旁边的县秘书在白县长耳边说了句什么。
于是,当封土的话一出口,白县长很快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当即要求留仙公社总结好经验,在全县经验交流会上重点发言。
孙玉华县上和各区风光了一遍,回来反而对封土做脸做色,斥问“二天征粮怎么办?”
征粮是指上面根据你的产量,在公粮之外用平价收购除口粮、种子等之外剩余的粮食。
封土淡然道:“材料上写的一千斤,征粮又怎么办?我说个两千斤,听就是吹的,征粮再说征粮的话。”
孙玉华不再多言。
春季积肥大战时,孙玉华在鸭嘴山统兵。封土在公社大队、生产队干部会上传达县上布置每亩施底肥5万斤。
这数字为常年的10倍,封土说到这里眼一扫,以为要把满会场的人都吓晕,不料下面处之泰然。
原因不外乎是对各种夸张的数字已听得疲倦了,听天由命吧,大家都一样,又不是我一家。
封土接着便传达各地积肥的经验和秘诀,人不发言身不贵,火不烧山土不肥。
熏土要在田里挖沟,在里面烧树子。
下面始有嗡嗡声,感到火烧眉毛,火石要落到脚背上了,照做的话不累死人才怪!
封土台上说道厩肥,过去畜圈垫土几月不换,现在要勤换,几天就换,厩肥便可翻上几十倍。
牛牛因不动脑筋、听话好使唤而在公社食堂帮忙做饭,此时也在旁听。
火头军牛牛突然叽咕了一句:“还是那点屎尿!”
因为声音小才未引发哄堂大笑。
只有离他近的打趣:“聪明,你比县上都要聪明!”
封土又道沟泥、塘泥要大掏,掏翻转。大铲草皮、割茅草堆捂。铲要连根,割贴着地皮割。
下面在嘀咕:“过去是铲草皮伤脚趾,现在割茅草都要伤脚趾了!”
“那割茅草就不伤肐膝头了呀!”有人苦中找乐子逗趣。
有人撇撇嘴,意思是说归说做归做。
“十年以上的老墙土……”封土面前虽摆着几页纸,实际凭记忆说,“老墙土肥力最好,又最容易得……”
肥力最好一句没啥,因为墙土做肥本乡本土没听说过,最呀,最好呀,最多呀,最高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近年来听得多。
但“最容易得”“轰”一声像丢了颗小炸弹,满场都是猛烈的回声:“欸欸,十年的老墙土就要拿来作肥料?”
“那凡有十年的房子都要拿来拆了?”
“那不把全村都拆成个光杆?”
“全县!”有人吼。
“全省!”
“全省倒不是,”智者出来说公道话,“全省新房子多得很!”
“你是说新厂房多得很!”不屑者纠正。
封土连咳嗽带敲桌子都静不下来,采用土改斗地主时刘翁压制喧闹的手段,站起将双臂展开像大雁煽动翅膀一样上下按,极富视觉效果,将声音按下去了。
“没有人说过十年老墙都拆,要听清楚。肯定要拆一部分。那嘛拆了他房子,挖老墙土来积肥,他到哪里去住?
“上面说,拆房户暂时与其他户挤着住,等秋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时,统一规划盖还!”
可能因为才喧闹过了,这次未闹起来,只从台下各个方向阴一句阳一句地射来几支冷箭:“哼!又许些愿。”
“办伙食团腾房子的,一个大队都有十好几家!”
“当时跟人家说秋后建,都翻年了——现在又来个秋后!”
封土耐心等冷箭放完,才慢腾腾说句:“伙食团腾的房子,又没有拆。”
他这话立即被智者抓住了,副大队长伍元甲站起:“封社长,你意思是说伙食团散了,又把房子还给他?”
像所有声响被一刀斩去似的,会场一片静悄悄,这出自于期待和敏感,与前边“老墙土”那个出自于惊讶的静完全不是一回事。
“伙食团散了”真是天大的好事,盼星星盼月亮!
在场可都是些能吃到伙食团福喜的人啊!在等封土怎么回答。
封土虽说没文化,却是个当官的料,立即使出杀手锏:“团结大队的伍元甲,你说伙食团散了?我哪句话说伙食团散了?你想挨捆起是不是!”
“哦祸!”像有人指挥一样,这个表失望和幸灾乐祸等复杂情绪的叹词竟然从许多喉咙同时发出,绕梁好几分钟。
伍元甲遭一剑封喉。封土自己也卡住了,问坐在第一排的钱婉容:“我说到几?”
大队会计钱婉容实际还等于封土的秘书,关系不同一般,在众人眼里也不怎么回避。
封土完全可以弄个转粮食关系的名额将她转为正式公社干部,但那样一来钱婉容反而不可能随时跟着他了,而且钱婉容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四,该说五,磷矿粉。”姑娘答。
他便朝着会场:“好了吧?我继续说,五是磷矿粉。
“关于磷矿粉的问题,这是个新事物,是天然的,长在山上,要自己去挖,要认得,挖得准,不然起不到肥效。
“那认不得咋个办?可以去外地买,不贵,一挑也才几分钱,拉一车回来几角钱。另外,磷矿粉的特点……”
掏出预先攒在手心的小纸条看了看:“是‘难溶性的磷肥’”。
将小纸条捏回。
他这小动作与“磷矿粉”一起,使会场气氛变得活跃。
磷矿粉这东西农民没听说过,本不会有丝毫兴趣,但听说此肥料“天然”、可自己挖,买也便宜,兴趣就来了。
加上他不识字又在看字条,人们便都笑嘻嘻地交头接耳议论开来。
这句“难溶性的磷肥”是讲话中唯一的难点,钱婉容写出后让他念了几遍。
这也是他自创的提示方法,引导记忆的同时故弄玄虚,使会场气氛活跃,好处多多。
他最后道:“难溶性、的磷肥,就是发挥起效慢,所以要早施。
“县上要求每人每天积肥一千斤,各队要尽快把战斗打响,后天起公社就要下来检查评先进和发红旗、开现场会。大家赶紧回去布置,散会!”
散会只是会散,人并没有散,大家赶紧都到后面食堂去了。
食堂与会议室之间只隔个小坝子,只要这边说话声音不大,那边爆回锅肉的声音都听得见。
前言“在场可都是些能吃到伙食团福喜的人啊”就指的这个并且还不光是指的这个,大家自己还有小灶可开。
钱武生产队当晚便召开积肥动员会。会后,钱武和会计、民兵班长留下研究具体问题。
队上其他干部——副队长和保管员在鸭嘴山工地。
女儿钱婉容也提着马灯来了。
钱武道:“你来做啥?”
“我未必听不得?”婉容把手上亮晃晃的马灯放在桌上,一口把油灯吹了。
“我们在说挖老墙土的事,哪些家庭有老墙土,这个白天我们转一圈子已经落实了,现在说明天先挖哪几家。”
“哼,先当然挖地富唷,钱娥又挨头刀!”
“这种事每回都拿她开刀,过了队上还是对得起她。”
钱婉容把脸一扭:“呸!没有整死,还叫对得起她!”
会计道:“实话说队上算对得起她,像这次,决定孙小宅两口子三间屋,腾一间给她住。”
开完小会,民兵班长想起问钱婉容刚才进来时笑什么。
“我在外面已经站一会,听你们在说,山上茅草是全公社大家的,明天鸡叫就上山去抢着割。
“你们在这里坐起,外面灯笼火把,瓜子缠过来那条大沟,也是公社的,二队、七队的人已经在那里挖了。
“所以我只是笑,我怕跟你们说了,三个队去抢着挖,不挖破头才怪!”
次日鸡叫头遍,留仙公社各生产队就摸黑开始了战斗。各队都是兵分数路,遍地开花。
老弱病幼在凡是有点草色的地角田边连割带刨,连草根带土堆起来捂肥。
这叫火土肥,通常是秋天堆捂,春播时用,得堆捂四个月以上,这样草才基本化为了土。
眼下就不管这么多,什么四个月不四个月,四天就行了。
强劳力部分挖沟泥,部分上山割草、砍树叶堆捂,烧灰。
钱武生产队百余人在夜幕中排成队列,尚春寒料峭,一个个身体弯起哆嗦起,一颗颗脑袋勾起搭起,一双双眼睛迷迷离离。
大地和山林、鼠雀尚不知这些人要干什么,不是什么好事是肯定的。
大地山林和鼠雀不知大祸将降临自己头上,还在同情这些来祸害自己的人们。
见他们一个个呵欠连天,清鼻涕长流,吭吭咳嗽,要早工之后才有饭吃,前胸贴后背身体薄得像张篾片,还要硬撑着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大地山林和鼠雀本不该同情自己的祸害者还是本能地产生同情,山招着手,林风呜呜,鼠雀轻轻叫唤,尚不知自己就要大难临头!
钱武将全队人马列队分派完作战任务后,点名叫钱娥站出来。
钱娥并未站出来。
他待各路人马离开投入战斗后,便带着人来到钱娥家。
钱娥在家门外坐着,面对五更天的残月,脸上没什么表情。背后黑黢黢一堆东西。
钱武感到放心,户主不在的情况下就动手拆她房子多少有点那个,但还是对她吼:“起先到处叫你,没听到?”
“我一直就坐在这里,到处叫我,你做啥到处叫我?”
“我晓得你在这里坐着?你派工不在,该要打条子扣你的饭!”
“你昨晚开会没说呀?你开会说的今天开始要挖墙!你这些过恶事哪回不是先弄我?
“我预先就跟你把屋头东西搬出来,未必还错了?你有本事不拆我的房,那我就承认错了,你就扣我中午的饭!”
钱武被她一顿夹七夹八,说得个倒背气,简直回答不出来。
因为她的腔调并没有吵,也没有闹,而是相当平静,她的神态也相当平静,包括说他做的是“过恶事”。
地富说这种话就该捆起来了,她居然敢说,而他居然忍下了。
她说的“弄(念平声)我”的弄是“脏话”,带那种意思,不经意间从她口中飙出来,她纯粹是表反感,你别想还会有其他。
可钱武还是觉自己“占便宜”了,顿时就面绽笑容,更谈不上冒火。
张滑笑着打圆场:“好好,队长,莫争了,动手!上午把她的墙挖完了,就叫别的要挖墙的户来看一下,保证完成得快得很——
“钱娥,你不要站起来了,拆你的房子还要你动手,你坐!”
钱武把张滑盯一眼,该叫她上山割草,叫她坐!
刚才“弄”字的余温犹存他就盯一眼而已。
张滑等便首先上房稀里哗啦揭她家的瓦,瓦缝和桷板檩子上多少年的灰渣趁势而起,闭着嘴巴屏住呼吸揭的揭传的传。
钱武叫道:“小心不要掉落在墙根下了,挖墙的时候戳脚,混起当肥料下田更要不得!”便抽身走了。
瓦揭光后在熹微晨光中拆桷板和檩子,有钉子得小心。挖窗框和门时日头都升起老高了,去吃饭。然后便开始挖她的墙。
拆屋梁时钱娥就站起走了,在瓜子缠坐了一个上午。
钱武来带她到借住之所去找不到人,只得叫孙尖安排人帮她搬家什。
一连几天,西空山被刀砍得簌簌地抖,烟呛得啌啌地咳。
人们以为是风造成的山林、老藤和蓑草在抖,山谷的风像在咳嗽,其实是山本身。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砍柴的、割牛羊草的,乃至沤青肥的,都从来不连根刨啊。
更不说会把一线天中百年老藤、无底罅壁千年地衣都砍了铲了钩出来了,把长在山沟沟山背背上的兰芷菌桂申椒芜蘅全都挖去堆捂了。
老山从未受过自己所生所养毛发子孙被这样剃个精溜光,其实倒不如一把野火烧去,明年春天又生,老山倒还痛痛快快。
镇上阳沟阴沟、干沟水沟兜底朝天,老屋深巷土团翻滚、尘龙游走,街沿屋角寸草不生,光村与老山颓然相望。
老地皮铲得光光生生,铲地皮的男男女女都打成了花脸。
爱好的女人回家几盆水都洗不净。
人们从头到脚花儿麻塔,手掌脚板尽是黑壳壳血口口,顶多拿衣袖在汗水津津的脸上抹两下,就凭出工牌去打饭吃。
现各队都有专门种菜的蔬菜组,来保证顿顿都有清水煮白菜,上面飘一点菜油花。
吃饭按劳力分一级二级三级,娃儿为四五级。一级一天有七八两米,中午半斤,早晚各一瓢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