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伙食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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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清娘家时就是织布高手,女孩时就在娘的示范下,坐在织机前,架子上一排经线,手拿着梭子丢来穿去,脚也在踩,把纬线织入经线中。
这样不知疲劳地做,一丝丝的棉线就织成了土布。出嫁后夫耕妇织,更是勤劳。
她的布纤细均匀,看起摸起都舒服。街上有个换布店,夜里织布,天亮可拿去换钱和换纱,周转得特别快,所以赚头也多。
夫死后婆媳俩经营不善,家业垮了。这好,不然要当地主。
合作化后她就无心——也不可能——织布了,织机“束之墙角”。
食堂时被抬去当柴烧,她未阻挡,只在背后哭了一场。
现独居的寡妇清一门心思在灶台上。
每天将灶台抹得干干净净。她吃饭必先搁两双碗筷,请灶君和小神子用了,自己才用。
灶君也就是髻,为区别其他髻,叫髻清。
寡妇清虽然清贫,蔬菜新鲜,饮食干净,髻清在此出落得苗条水灵。
髻清对寡妇清关照也很周至:灶前的灰,不令藏火;缸里的米,不令生虫;腌制的菜,不令酸腐;悬挂的肉,不令鼠咬。
连出行、凉寒都加以护佑。古语“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奥谓家神),甚是有理!
留仙镇从互助组算起四年内实现“三级跳”,初级合作社升级成高级合作社,现又升级成立人民公社。
初级社既已将土地集中在一起,只剩点私家柴山要归公、入社的大牲畜原说“分红”从未兑现而今也要归公之类“枝节问题”。
所以高级社并未开什么群众动员大会,上级直接下发通知,便由几个初级社合并而成,分配核算单位由也就几十百来户变成了几百上千户。
报纸广播在高调宣传高级社有便于集中力量办诸如修水利、改田改土、机耕等大事优点的同时,还低调坦露了它便于推行上级各种政策,其实这才是主其他的都是次。
人民公社便又由若干高级社直接合并而成。
这时整个时代已跨入沸腾燃烧的岁月,与成立高级社偃旗息鼓只有干部预知,群众昨天还是初级睡一觉起来就高级了不同,成立公社那天开了万人庆祝大会。
人民公社的先进性和威力由一位著名诗人兼学者和政治家概括为“一大二公,力量无涯”的八字真言,这八字真言乃天天在广播中灌输,并在城乡各种标语牌上展现,与过去农村消息只在报上登载一下的情况非可同日而语。
大初指规模大,很快便演进为大字领先,一切都大:大战钢铁,大办公共食堂,大办托儿所,大办图书室,大兴水利,大修公路,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等。
公指公有化程度高,简而言之就是家门口路边的一棵草、一根柴过去归属不明朗,现在属公社。
实行组织军事化(公社叫师),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
劳动不记工分,吃饭不要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时留仙公社各生产队兴起开办食堂,上级早放弃土改那种深入访贫问苦的稳扎稳打方式,而采用布告昭示、大会宣传、鸣锣催促的大呼隆方式,称食堂是农村幸福之源,叫各家赶快将所有粮食、鸡、鸭、猪、铁锅、柴草等,送去集中,并自毁家里炉灶。
人们惊惶聚议此事,善虑者说:“这次食堂化,工作队没有坐大船来呀!”
恋旧者说:“所以说工作队坐大船来,就是要好一些!”
善虑者反问:“你说工作队坐大船来,要好在哪里?”
“这这,至少不会搞得你个摸门不着、跟斗扑爬。”
担惊受怕者说:“是呀是呀,合作社合并公社,工作队也没有派大船来!”
智者道:“合并公社,又不关社员的事,工作队当然不坐大船来!”
顶牛者道:“征购粮卖余粮,也不关社员的事?就是粮站来的人,调查来调查去,然后派个数字给你。工作队也没有坐大船来!”
马后炮问:“食堂化小事一桩,不派工作队就搁得平,你们信不信?”
“不信!”顶牛者道,“你凭啥说?”
智者接过问:“这个食堂化,是封土说要办,还是正府说要办?”
“笑话了,封土,当然正府!”
“那这十年间,正府说要办的事情,哪一件没有办成?你举出来!”
举座无声,大家都跌进记忆之溪摸索滚爬翻筋斗呛水去了。
村里乃锅瓢叮哩哐啷,柴草悉悉耍耍,粮食哗哗啦啦,猪儿哼哼哈哈,鸡鸭扑腾扑腾,农民哼哧哼哧将粮食柴草背着挑着,眼斜嘴歪将猪儿羊儿牵着抱着,向生产队指定的处所集中。
家里都空荡荡,很快街上也变清静,只听学校里老师在弹风琴教《爱社歌》:
水养鱼唻,那个鱼靠水呀,
咱们社员唻,靠的公社生产队唻唻唻!
它是社员的家,子孙万代多欢喜!
人人要爱社唻唻唻!人人要爱队唻唻唻!
大河要是没有水呀,那个小河干唻。
集体那个利益呀,最宝贵唻唻唻!
寡妇清如所有长脑瓜的人,暗中留下点粮食,不知藏在哪里安全。
生产队长王金山清查路过,见她抱个坛儿在自家屋里打转,喝问:“你在做啥?你抱的啥?”
寡妇清未及转身,坛子就被人冲进夺走了。念她是寡妇,未抓去游街。
民兵道:“你哭啥?真不识好歹!人家肥猪都交了,你才交点粮食!”
“我还交了两只生蛋鸡,两只鸭子!”
王金山道:“赶快检查了走!”
民兵听王金山带赦免的口气,在室内转一圈,没有明显挖动痕迹就走了,任她坐在地上哭。
各家灶台非拆不可,寡妇清家的放了一马。寡妇清还获准将食堂的东西打回家吃,因此众髻逃离时,髻清能留下,为她送了终。
为办食堂,王金山选了房屋当道又连片的魏婆婆等四户人家房子,将四家撵去与别家挤着住。
四家一家打通做大厨房,一家打通做储备间,两家打通做饭厅。
五个炊事员中,四个是家里有势力的,群众选的只有玉瑛一个。群众选她一是她会做菜,二是成份不好自己才不会多吃多拿。
而实际上选她最大的好处大家事先并没有料到,就是别的炊事员饭勺子会认人,她不会认人,到后来缺粮下锅,舀清汤寡水的菜稀饭的时候,她一律都是将桶底搅一下之后,从中间舀。
在有两人掌勺的情况下,没脸面的人都往她这边站。
玉瑛被选作炊事员激动不已,从宣布到散场一直泪眼不晴。
食堂第一顿早餐,计划做花卷、肉包子和炸油果子,几样过去都是做来敬祖宗、敬神的。
炊事员们头晚就去和面,探秘的人群随之而来,被王金山劝离。
厨房灯点亮一会,案板前的欢声笑语才起,屋顶“卡嚓”一声如手榴弹爆炸,碎瓦片“哗哗”落下,案板粉尘冲天而起,炊事员们抱头蹿出。
房屋后檐紧挨着石崖。幸亏魏婆婆只搬得起小南瓜大的石头,若搬更大的石头,玉瑛等性命堪忧。
坏分子魏婆婆被控制住之后,玉瑛等再进场,屋里除轻微锅灶水桶声,就只听得见堰塘的蛙鸣了。
堰塘对面三三两两打灯光牙祭一直舍不得离开的人被王金山挡着不准去现场也就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谣言传了个通宵。
有人说听见西空山的鬼冬哥(猫头鹰)在叫,有人说看见一串流星落下来,出事的恐怕不止一个伙食团。
经调查说这些的都是贫雇农,就没有作为坏分子打击。
次日天麻麻亮,各处已有敲碗钵声,敲了一两个小时。
红日半竿,人们成群结队来到食堂,见这边木桶盛的豆浆、瓦缸熬的稀饭,热气四溢。
那边桌上筲箕堆的油条、油果子、包子、花卷,抓人眼球。
王金山叫声“开饭喽”,顷刻间便消耗多半。
有好心公平的说:“慢点,后面来的人……”
狼吞虎咽的抬起眼睛说:“慢点什么,你看你看!”
只见炊事员源源不断又端出来了。
玉瑛还想做红苕和豌豆面的点心,被王金山劝止了,说你做的虽然好吃,今天大家肯定抢包子、油条吃,哪个吃这些粗粮!
下午饭有烧鸡、炖肉和上年纪的人平生都未吃过的卤鹅。接下来天天如此,比许多家庭过年都吃得丰盛。
试想各家散养的家禽家畜现都关在一起,鸡飞篱猪拱圈,不赶紧都吃了,还喂它们吃的,谁这么傻!
玉瑛等并根据宣传,在食堂外面设桌摆放洗脸盆、漱口盅、白开水,里面设桌摆放醋罐、酱油罐、辣椒罐、盐罐和蒜水罐,简称“三水五味台”。
因玉瑛等的坚持,此“三水五味台”的存在时间倒也不止三日五日。
碗都搁在食堂里。有部分人自制长筷子,不好别在腰上,所以必须回家去拿。长筷子是为了避免去夹远处的菜时站起很累和失态。
长筷子还便于夹油酥花生米和豌胡豆,先用筷尖儿夹住一颗,再从碗底向上一戳,这样筷子上的花生米就像滑梯上的小朋友一样累积成串。
很快收集的鸡鸭猪便宰杀光,集体的猪场、鸡场还在纸上——准确说在报纸上,荤菜渐成点缀。
张滑未雨绸缪,对王金山道:“自己做饭都经常吃菜稀饭呢,现在尽吃干的!建议早饭稀饭管饱,花卷男的全劳力每人三个,女人和半大娃儿、半劳力每人两个,无劳力的一个。”
王金山似有允意。隔日问起,王金山解释道:“不是我们粮吃不完,是报上叫放开肚皮吃,而且还叫加晚餐。可能到处是大丰收嘛!”
张滑质疑他说的“可能大丰收”,王金山便也只好道:“反正我们这里地头没有丰收,丰收在嘴巴上。”
当此之际,民间的质疑声是有的,且一直有和永远都有,而报上从差不多一年之前开始就是清一色的捧场,质疑发表不出来是一回事,压根就没人会写质疑的稿。
季仙退有残疾,连半劳力也算不上,但饭量不小,对张滑建议不以为然。
当他正意淫如何整张滑,张滑帽子忽然不翼而飞,被娃儿们嘻笑着传来传去,还被夹在胯下。
张滑在追逐中摔倒两三回,场上笑声如满天空乌鸦喜鹊飞哇哇喳喳,一些人肚皮笑松了就又吃一碗。
这是小神子略施的手段,连恶作剧都算不上。食堂化后玉瑛记得天天给小神子位带点吃的回来。
张滑经察言观色将孙尖认定为事件的教唆犯,恼羞成怒一把揪住。
孙尖劳力介于男的全劳力与妇女半劳力之间,按张滑方案,只能吃两个半花卷。
张滑从笑得最欢的数人中轻而易举地就将其揪了出来。
否认无效的孙尖挣扎道:“张滑,你吃包子吃得赢我,我叫娃儿把帽子还你!”
孙尖是有名的“死肚疝”,吃得做不得。
张滑道:“孙尖,我儿跟你比!”
孙尖道:“你儿跟我比可以,只要肚皮撑得圆!”
周围妇女笑道:“嘻嘻,伙食团号召放开肚皮吃,你肚皮还没有撑圆?”
“差点!别个吃三个花卷,我吃了六个,再吃觉得不好意思。”
摘下头上草帽翻过来,一五一十数,堆了二十个花卷。
张滑儿子吐舌头道:“算了,爹,我输了你帽子也得不成了。”
孙尖顺势道:“不比就算了。”
顺手拿两个花卷递给一边坐着的娘:“娘,你再吃两个!你一辈子,连清明节都没有吃得这么饱。”
娘九十岁了,孙尖如申请,可以打回去吃。孙尖知娘喜欢热闹,一日两餐都背娘到食堂来吃。
他娘流着泪边吃边说:“我儿,硬是伙食团好哇!”吃得打嗝。
王金山说:“孙婆婆,吃不下就不要吃了。”
孙婆婆说:“王金山,我说伙食团好,你以为我硬是说好哇?”
王金山问:“那你老人家的意思?”
孙尖道:“娘,你嘴拿来吃饭,不要拿来说话!”
“我要做个饱死鬼!”孙婆婆说。
咽完两个花卷就不停的打嗝,眼珠翻白,挺着脖子喘息。
孙尖慌忙给娘抹胸口,然后抱回去躺着,上山去挖打食的药。
回来娘已经断了气。
孝子孙尖在娘墓边搭棚,要守墓三年,从食堂秤了点粮食去。
他竟然还在那里开了巴掌大一块地,点包谷、种蔬菜豇豆,也没人来管他。
食堂实体只维持了一年多,加上有名无实的一年存在不到三年。
在食堂有名无实期间人们只能靠顺手牵羊在地边捋点儿什么,这发现了要被捆起来,还从捆人的数目看干部巡逻抓阶级斗争是否得力。
在这段日子里守墓的孙尖风光无限,他除了自己有吃之外,还能在这里周济二三嗷嗷待哺的女人,像给娘讨的媳妇儿。背后议论者除了感慨他的孝心好之外,其他也无话可说。
王金山七八十岁的爹和另外几个老头、老太婆颤颤巍巍去看食堂的粮仓,究竟有多少粮食啊?
王金山不好先推别人,先把自家爹推出,王老爹打个蹿。
王老爹转身,气吁吁地用手指头戳向儿子的鼻尖:“老子看一眼都不行啊?老子怕吃光了没得吃的!”
王金山把头闪开:“多事!没得吃的有正府管,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