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互助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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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子缠戴的这顶絮帽是它的思想。
晴空下你看云絮就像许多小手儿在招,像许多小草在吐芬芳,像老君的银髯打卷曲儿探问天际,像白色的火焰在燃烧。
它有时收缩成个雪球,不倒翁似的,在松针上晃几晃,又搁稳了。有时又像件棉袍罩着整个瓜子缠。而当满天乌云压得很低、天地不分时你仍可将它区分出来,它像个雪娃娃坐在那里洁身自好。
从来看不见思想是什么样,这就看见了。
这留仙镇的智者也看得出来。姚金山、伍元甲、李洪四就是此类角色。议论道:
“哎呀,怎么云分诸色、互相挤挤挨挨,摩擦冲撞!”
“这拨日曛之云红彤彤的,粉嘟嘟的!那拨飘来浮云自命清高,说白不白黑也不黑,被风撕又被烈日来烤!”
“是呀,我等祖辈、祖辈的祖辈都没看见过这种场面!他们经常性见的,就是地面的草反季节枯黄。”
“呃呃,农老二管他云不云做甚!”
“君子之德云,小人之德草,草上之云必偃”!李洪四是在引古语借风说云。说不清到底是草上之云必偃还是云下之草必黄其实是两败俱伤!
他靠旁听几天私塾,不但能来几句之乎者也,而且还能别出心裁,来个歪打正着。
冷骏双脚加双手立在瓜子石上,将一只鞋子顶在头上,一只摆在尾椎。他不知这是自己前世的造型,每当这样他就能得到休息,身心舒畅,
他亦看出云分两派,每派又有若干划分,你讥我清,我讦尔浊,互相在抓尾巴,摩来擦去。书生嘛,是的,打嘴巴仗,此外还能有什么?当然还能有什么,他这是嗅出来的。
一派的嘴巴被封闭住了,只能干咳,筋红脸胀,眉搭肩溜。
观战的原上草和庄稼行将萎黄,因此而萎黄,成大片地萎黄,自己并不知道。其实云气之与植被密不可分,怎么会不知道呢,但就是不知道。
知异老师来了。
他嗅觉就是野物的嗅觉吧,很远就能嗅到气味。比野物更胜若干筹的是对善恶美丑都能认知几分,也真是绝了!
“美娟写信说你从大学退学了,她想我劝劝你。已经退了还怎么劝?今天只是来聊一下。”
他忽然又四顾:“奇怪,我在周围这些浓雾中,影影绰绰,看见了许多我的师辈人物。”
“老师的师辈,那一定是师分两派了?有沉沦者,有上升者,而上升者后又沉沦下去了。这影响恐怕不轻呀!”
不待师问,学生自己便说了起来:
我们学校的思想改造运动,对象主要是教师。先由领导来做示范。挨一挨二的检讨过关。往往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大家都竖起耳朵听,因为有的检讨本身就有听头,有的你要抓住他的把柄,才好提问和深挖,也叫帮助。
说两位我印象最深的教授。一位全国知名教授,被揭发的大问题是他家里挂了张武训的像。因此被上纲上线,帮助会成了批斗会,还喊口号,搞得他如坐针毡。
另一位教授,对有人发言,说大学里经过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天朗气清,心情舒畅之类的话,他说了句:“你们都是佞臣!”众皆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却因他有很硬的背景,而不了了之。
系里要我和另外几人进俄语速成班,完了可以留校当助教,我拒绝了。
“拒绝了?这么好的事!凭什么?”
“凭嗅觉。”
“正向苏联老大哥学习,各行各业方方面面。写字是打门槌,俄语才更是打门槌。太不可思议!”
圆丘采樵时异士卓便知其嗅觉灵敏,能说出古物的年代。而时事政治他居然也凭嗅觉,可真是超乎想象。
异士卓:“抗美援朝,全国热火朝天,报纸广播铺天盖地都是这方面的消息,有意无意将国内重要事件进程模糊化。你给我说说大学院系调整的事?”
“大学院系调整,便是要以俄为师。内部不可讨论,不能与苏联老师唱对台戏,否则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
“据苏联专家的看法,我们的大学教学内容与旧中国一脉相承,热衷于培养大而无当的博学通才,这只对帝国主义有利。
“苏联的高校主要是培养具体的专门人才——工程师、农学家、采矿专家、教师、医生,等等。
“对苏联亦步亦趋,如三十年代,苏联开启了对逻辑学的大批判,称之为形而上学的产物。我们这里便也宣称要用辩证法来打倒逻辑学,干脆取消了逻辑课。
“后果是人们将不知如何去推理。一些很基本的态度和原则,‘只问是非,不问是谁说的’,‘无论赞成或反对,应该完全以论题为范围,而不旁生枝节’,这些就只有去自修自学了。
“趁院系调整的机会,所有教会学校都已收归政府,教会大学就此烟消云散。私立大学同样。
“有些被认为是资产阶级性质的学科也被取消,如社会学。 “我们大学,社会学、政治学取消,老师转行做民族学,或去外文系,或当资料员、总务处等。
“实施进度很快,转行的提起书箱就走。合并到外校去的扛起行李就出发。学生该转系就转系……”
“哎你的条件可以转到任何系呀,无论文理科!”
“哈哈确实,我连体育系都可以!”
“那你为啥退学——呃呃,多此一问,你前面叫学俄语时已经说了——嗅觉!”
“哈哈,哈哈哈……没有由头,撤系给了我这个由头。”
“那你现在的目标?”
“没有,说有那也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其实就是种好奇心,一块块踏脚石,从这块跳到那块。”
洪范重返留仙镇,召集一批土改时的骨干开会,指出土改以来,生产、生活提高不明显的原因,在于单家独户种田,未能互助。
要团结才有力量,才能办好修水利和农业技术革新这些大事情。
核心是便于国家征粮这他没有讲且永远都不会讲。后来直到合作社、人民公社事情早就明摆着了都还是不公开“说破”。
在其指导下,这些骨干按贫雇农为中坚,中农、地富适当搭配原则,成立了一批互助组。
封土互助组有十户:张滑、伍元甲、李洪四三户中农,封土、孙尖、钱武、王金山等六户贫雇农,玉瑛一户地主。
此前有几户种了麦子、胡豆,有几户没有种。
种了的要开始收割,封土道:“我们这个互助组,说干就干,明天,我们几家没有种麦子的,也去帮你们收!”
伍元甲道:“不需要,不是说了,过几天,等耙田栽秧时,才开始互助嘛!”
“反正大家没事,既然互助了,光看着你们在劳动?”
伍元甲等仍不愿意。封李氏笑着道:“我上坡帮你们收,还可以教你们一个窍门。”
伍元甲等着忙:“什么窍门?”
“上坡才说。”
冷骏道:“你们可能怕煮多的饭?我提议,互助组内部换工,主人家不管饭,各吃各的饭。”
伍元甲等道:“这个,行不通吧?”
“过去别说帮工,就是换工,都没得说不管饭的!”
封土对于冷骏退学回来既惋惜又如获至宝,冷骏无论提什么他都会支持,此时道:“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次日上坡,黄澄澄的麦子,这一坡那一坎;壳壳变黑的胡豆,东一行西一行。李洪四一心惦着不要被封李氏糊弄,赶在动手前问她收胡豆有何窍门?
封李氏道:“胡豆壳和胡豆叶,莫丢了,莫拿来烧。干了,推成粉,喂猪、人吃都可以。”
钱武道:“那,喂鸭子——”
“我说了喂人都可以!”
孙尖晓得封李氏是采野菜的行家,相信她的话,很欢喜:“哈,这样,喂猪的饲料又多一些了。”
钱武觉得推磨麻烦,嘀咕:“烧,胡豆壳咋好烧?过去就拿来沤肥料!”
封李氏经常进城,这其实是她在城里听来的外地经验。封土知冷骏对互助组什么的不以为然,咬着冷骏耳朵:“看,这就是互助组的好处!”
李洪四是顺风耳,哼哼:“山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白水变酒卖,还嫌猪无糟(酒糟)!”
冷骏回应道:“李叔,你说的只有最后一句,勉强对得上话题。”
又接着道:“不过你哼的那些典,我都研究过,有些带预言性质。”
李洪四笑了:“我的典都是随口而出。我不懂你说的预言,是啥子意思。”
封土与冷骏并肩割麦,两个外行,都是第一次拿镰刀。
冷骏看可不是第一次,早就看会了,一挥镰便敏捷如猿猱,而且他顺手扔在背后的秸秆就码得整整齐齐。
封土笨手笨脚,左不是右不是,留的楂头比别人的深一倍,还几次差点割到自己的脚背。
冷骏割的面比他宽一倍多,从而把他这些尴尬都掩盖过去了。
歇气时封土对大家道:“马上犁田了,我们互助组只有一头牛。单干那边,要看我们互助组的笑话了!山那边季节迟些。哪个能去借条牛的话,来去给他算工。”
众人道:“牛哪有借的?只有拿钱去租!”
“有没有不用牛拉的犁?”冷骏笑着问大家,又像在自问。
众人:“不用牛拉用马拉!”
冷骏大学时三分之二时间在搞运动,其中也下过车间,对机械、制图这些全都是触类旁通,回去便画出“人拉犁”的图纸给封土看。
封土拿着他画的图纸横看竖看,然后又给李洪四看,李洪四看了说有些意思。
封土便去找木匠和铁匠做。封李氏、玉瑛收集破布块,密密实实缝了几付宽厚的挽肩。
插秧和点播玉米的春耕开始,互助组人拉犁、牛拉犁齐上阵。人拉犁效率不低,小田块人在坎上拉,比牛犁得还快。
尤其是牛耕作一两个小时就要休息,要吃草,春耕时还要吃包谷糊这样的好饲料。
而人拉犁可以换着来。拉累了可以去坐着扯把秧子,懒洋洋拿锄头锄两锄。忙完互助组的春耕,孙尖、李洪四还携人拉犁出去揽活。
互助组唯一一条牛就是李洪四、孙尖两家的,李洪四分到耕牛三只脚,孙尖一只脚。
单干时李洪四使三天孙尖使一天,但放牛喂牛,大家都和和气气,不太计较。
现在这条牛当四个全劳力的价值折算入互助组,而且牛饲料还由大家平摊。
往年他俩也牵这条牛外出揽活。今年干脆不牵牛了,就扛张犁出去,十多天也收入二三十块钱,每家分一两块,大家嘴都笑得合不拢。
而他俩如果牵牛出去的话,算账就麻烦了,每家只给几角,你都得说声谢谢。
互助组的秧苗由于犁田快,返青也快。玉瑛、封李氏又在肥料上动脑筋。过去坡上的青草,牛去得到的地方牛吃,牛去不到的地方自己干枯腐烂。
玉瑛出主意去割青草来沤肥料,割回来倒在各家的猪圈、粪凼里。这样互助组田里的肥料也比别人下得多,秋收粮食增产好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