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浮生叹,原来是这么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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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杨烟知道不能耽误师傅修天眼,但还没学完所有术法,她不知今后该怎么办,又想起一早占卜的卦象。
“我十二岁拜师入道门,至今数十年尚未出师,仍要回炉重修,你小小年纪何来教完之说?”
涯夫子第一次露出笑容:“你我相识一场,有一点师徒情分,彼此路过而已。”
杨烟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一串,她拿袖子擦了一下,稳了稳情绪,又磕了一个头,才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知道了。”
“你是个聪明坚强的孩子。”涯夫子的语气越来越温和:“其实十几年前我是忍不了修行的寂寞偷溜出山,此生想着不再回去见那白眉老道。这些年我游历山水,见人间烟火,也尝了人世险恶,只觉人心比幻术更阴森诡谲。”
“眼瞎后我都觉着死了算了,来这破庙也是之前勘到这里风水极盛,想着做点什么机关炸药的让这运河泛滥,破坏掉河道转运命脉,逆转天命运势,一不能向北面边关战场供应粮草,二不能向东北京城供应货物,让这国家给我陪葬。”涯夫子缓缓道。
这话让杨烟猛然一惊,涯夫子的语气却陡然一转。
“但后来看你小小年纪也努力求生,也不是所有人都该死。我便放弃了那些算计,想明白这破朝廷破国家于我何干,亦参悟‘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之真义,便还是低了头回去求我师父。据师弟传信,那白眉老道听说我要回来,气的胡子都挑上去好几天下不来。”
杨烟还没哭完又被涯夫子给逗笑了:“没想到师父也会说笑。”
而这才像她在《山海异闻录》里认识的那个风趣又张扬恣意的“循道者”。
“修行不是坐在斗室中日夜观心,以后你也随性任自由。但,要是活不下去了,再来求为师也不是不可以。”
涯夫子竟自称了“为师”,轻飘飘的二字让这半路捡来的便宜徒儿眼睛倏然一亮。
“我怎么去找您师父?”杨烟急着问,“罗浮我只在《山海异闻录》中见过,但感觉像那越人口中的天姥山,云霞明灭皆可阻。”
涯夫子让她摊开手来,在她手心画了一道符。
“吾乃罗浮山留仙洞无涯是也。”涯夫子轻说,“纸鸢带着符咒放飞,就是信使,它能给我递消息。但我此去清修,不到生死攸关,不得惊扰。”
“我记着了师父,您回去一定好好照顾自己。是不是无论我在哪儿您都能找得到我?那想我了您随时都可以归来。您教的我都放脑袋里了,绝不辜负您的教导。”
杨烟又拜了一拜,她理解了所谓师徒缘分,就是互相陪伴一场,传承些学问,然后师长目送幼鸟飞走的过程。
教她读书启蒙的朱夫子,月白师太,还有涯夫子,儒释道三家的师父,于她都莫不如是。
相交才是短暂,离散终是常态,人间总是别离最久长。
“记住我之前说的,不盗不抢不杀不巫不蛊。大道自在天地万物,幻术、占卜、符咒过于玄妙,易惹事端,不得乱用。还有——此生不入朝堂!”
涯夫子最后交代,他突然想起杨烟是个女子,轻叹一声:“额……大概女子也入不了朝堂。那就不要‘以色事人’,要靠自己,烟儿,否则便是辜负为师带你修行之心意。”
“谨遵师命。”杨烟虽然脸红扑扑的,但态度还是恭敬。
这时自庙外隐约传来马的嘶鸣声。
“贫道走了,勿念。”
涯夫子突然起身,仓促结束了对话,他抽出拂尘,快步奔向殿门。
“师父,外面下雪,马滑路阻,不如明日再赶路!”
杨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连忙追到殿外大喊,可这眼盲的道人却似长了眼睛一般走得极快,已经飞到了庙门口。
他闻声顿了顿,侧了侧头,朝杨烟微微一笑算作道别,然后拂袖而去。
杨烟奔到城隍庙门口,却看到雪中黑衣的涯夫子已和一陌生蓝袍道人共骑了一匹白马,并着另一骑白马的蓝衣道士一同奔向北边城门方向了。
疾驰的白马隐在迷蒙的雪中,三人竟如在御风而行。
可奔着奔着,杨烟分明看到两匹白马化作两只仙鹤轻轻一掠就冲上了远方的天空,黑衣和蓝衣都化作小点慢慢消失在了西北方的天尽头……
————
送走了涯夫子,杨烟蹲在檐下呆呆地望了一会雪。
天色渐渐暗下去,这雪越下却是越大,在院中也就慢慢积了起来,等缓过神来,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她发现手脚都已冻得毫无知觉,连忙又搓手又跳脚,跑进殿里给快熄了的炭盆添木炭。
炭盆本是给涯夫子置办的,添了两块,也不舍得再放了。
再看看住了小半年的神殿,之前一直忙叨叨地做事情,现在她才觉出来空荡,仅有一方城隍神像陪着她了。
杨烟是敬畏神的,早前就给神像擦得干干净净,没什么钱大力供奉,但也日日洒扫,逢初一十五还会买些香贡。
她关上殿门,想维持住即将熄火的炭盆里的最后一丝暖意,但还是有凛冽的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
她包着被子坐在蒲团上,望着神像悲悯众生的面庞,喃喃低问:“神啊,为何人世从来别离多?”
城隍神依然端坐着,彼此相视,静默无言。想这神像遭遗弃时是这般神情,为人所奉时也这般神情,是真正的“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杨烟却落寞地想哭,到底是修行不够。
她支起身子学涯夫子打坐,却越坐越感觉殿内冷如冰窖,一直以来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彻底断了。
她索性扔了被子,执着油灯往涯夫子住的榻上去收拾收拾,发现涯夫子竟然真的除了那拂尘,了无一物,似乎这个人从来都没来过。
榻上只有杨烟置办给他的枕头被子和几件换洗衣服。
榻边角落里放着几壶杨烟买给他却还没来得及拆的、那叫浮生叹的浊酒。
“聚散了无因,真是狠心啊,一点念想都不给我。”
杨烟自言自语,回应她的却只有殿里四壁的回声“给我,我……”
她过去捧了一壶酒,也不管自己还没成年,拆了捧起来就咕咚咕咚往肚子里倒了,倒了一通才感受到这烈酒的后劲,辣的眼泪都已出来,于是把壶放下,边拭泪边小口小口地饮。
“嗐……”她发出了一声叹息。
“浮生叹,叹浮生,原来是这么叹的。”
杨烟喃喃,她的脸上已经泛上嫣红醉意,身体却终于觉得暖和许多。
她想起一年前端午,阿艮给她饮了雄黄酒,那一口雄黄却拉开了她和身边人不断分离的序幕。
她被命运推着走,一路颠沛流离到七里县,不得不想办法生存,投入心力去学艺,却没有时间去问问自己的心,是否觉得有些难过有些寂寞有些痛苦。
此刻,只剩一个人守着这废弃庙宇,她第一次觉出孤寂来,思念起无数个路过又离开她生命的人。
而明天呢?
杨烟甩了甩脑袋:“既然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便明日愁来明日愁吧。”
思毕又继续给自己灌了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