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於铄王师,遵养时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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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她，同样能够在这个男人的眼中看出他对姬姝真挚的情意。

她还记得有个无比寒冷的风雪之夜，诡诸一个人独守在今夕宫的门口，冒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雪花，静默的望着宫内的灯火，却迟迟没有进入姬姝的寝殿。

直到阿豆过来给姬姝灭灯的时候，发现了诡诸的身影，才将他暂时带到了旁边的侧殿里取暖。

在那个冷冽的暴雪席卷过整个晋宫的晚上，当时身为世子的诡诸，跟当时身为女奴的阿豆彻夜聊了很久。

诡诸向她诉说了自己对于姬姝的深重情意，也诉说了很多他的无奈，他的妥协，他的不得已。

但是，虽然他说了很多会让姬姝听后应该会觉得开心的话，对面的听众却终究不是姬姝。

她是阿豆，只是阿豆。

她是姬姝的贴身女奴，从小就陪伴着姬姝一起长大，算是她半个关系极好的姐妹。

她了解姬姝的一切喜好，甚至，时间久了，她把那些喜好都养成了习惯，变成了她自己的喜好。

但是，她毕竟不是姬姝，她听了姬姝应该听到的话，却并没有办法代替姬姝感受到被爱的幸福。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只有在她的面前才会展露出对于别人的情意。

明明最应该感受到这份情意的人并不是她啊，她只是一个局外人，一直都是个局外人。

阿豆跪在殿外，思绪极其繁杂。

她一会儿想起姬姝的模样，一会儿又想起阿瑟的模样，不知不觉间，这两个女子的模样竟然神奇的重合起来了。

在阿豆的心中，她们变成了同一个人，长着阿瑟的脸，却有着姬姝的灵魂。

诡诸并不愿过多关注这个一直默默无闻的妾室，他只是下令寺人每天为门口的阿豆在该用膳的时间送去点食物，却始终不曾在离开寝宫时多看向她一眼。

他当然看得出姬柔故意陷害姬琼的意图，但是，姬柔毕竟是公子夷吾的亲生母亲。

公子夷吾，跟公子重耳一样，都是他有心培养的继位人选。

虽然，公子重耳目前在朝堂中的名声似乎更好一些，人人都说他谦而好学，善交贤能智士。

但是，公子夷吾的才能其实也不算很差，如果真的给他机会，他也未必当不好一个合格的国君。

两位公子的身边，都有足智多谋的权臣辅佐，他们的背后，也都有势力强大的亲戚做靠山。

更何况，夷吾与重耳同为庶子，重耳在他面前并没有什么背靠祖宗礼法规定的优势。

诡诸早就知道，这几年来，无论是姬琼还是姬柔，她们争斗的重点从来都不是君主的宠爱。

她们争的一直都只有儿子的君位继承权。

表面上看来，她们俩每天都在千方百计的争风吃醋，努力讨好诡诸哄他开心。

但实际上她们只是想要通过吹枕边风的方式，让诡诸能够尽早在两位公子中确定出世子的人选。

倘若现在诡诸就将更看好重耳的态度表现得过于明确，难保不会过早给重耳带来不必要的祸端。

无论是从平衡朝堂政权的角度，还是从给未来世子人选打掩护的角度，他都不能轻易的放弃掉夷吾这个儿子。

更何况，夷吾在很多方面的性情和气质都很像他。

反而是重耳那孩子，偶尔会展露出来点酷似伯侨少年时的气质。

倒是不至于多么令人讨厌，只是……让他不喜罢了……

而现在的夷吾，还只是个年仅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仍然很需要亲生母亲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若是在姬柔并没有犯下什么滔天大罪的情况下，就贸然处死姬柔，那势必会引起夷吾的怨恨。

后来的事实证明，诡诸的决定无疑是正确的。

对夷吾来说，他的性情，早已被姬柔娇生惯养得自私而又狭隘。

自幼嚣张寡情惯了的他，从来都不会把他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在他眼里，无论姬柔犯下多大的过错，伤害过多少人，她都是他唯一的母亲。

所以，无论诡诸以何种理由做出解释，只要诡诸下令处死姬柔，那对于夷吾而言，都只会是他的君父为了偏宠其他妾室才狠心害死他生母的借口。

更重要的是，诡诸早已查探得知，姬柔从几年前开始，便让她的哥哥虢射在晋国朝野上培育起了一股势力。

虽然这股势力目前并不算壮大，却也对他的君位多少有些威胁。

倘若现在就正面与姬柔兄妹对抗上，那势必会造成国家的动乱，影响江山社稷的稳定。

尤其是，考虑到当前各诸侯国都在群雄逐鹿的战局形势，这种宫廷内斗的混乱显然应该要尽可能的去避免。

所以，他不得不暂时隐忍下姬柔的恶行。

直到遇到一个更合适的时机，在姬柔和夷吾都无法反击的时候，一举铲除掉姬柔及其背后的全部势力。

他不知道，这个时刻会不会让他等太久。

但是，他相信，总有一天，那个时机终会到来。

等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把这些旧账都重新翻出来。

把那个恶毒的女人应该付出的所有代价，一笔一笔地好好讨要回来。

阿豆的静跪示威，在半个月后，不得不暂时停止了。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阿豆拖着感染风寒多日的身体，艰难的走到诡诸寝宫门口。

还没来得及跪下，她就直接晕倒在了殿外冰冷的雪地里。

很快，她就被听说此事的诡诸派人送回了葛生宫。

在昏迷了三天后，阿豆终于苏醒了过来。

诡诸在那之前还安排了一个医官去为她治疗，听说她苏醒后，又暗地里托医官在看诊时顺便为她捎去了四个字。

於铄王师。

在医官日日送上的进补汤药和女奴们悉心的关怀照料下，她逐渐恢复了身体健康。

姬燕飞细心地照顾着昏迷的阿豆，满心都是愧疚和愤怒。

愧疚的是，虽然并没有人告诉过她，阿瑟的自杀和阿豆静跪示威的原因，但她还是敏锐的想到，这两件事很可能都和自己的一时冲动有关。

愤怒的是，诡诸竟然让姬柔如此轻易的逃脱制裁，任由阿瑟白白的无辜死去，阿豆也为了替她伸冤而感染重病。

但是，未央却反复念叨着诡诸送来的四个字，似乎若有所悟。

虽然申氏是个家风非常传统的家族，自先辈以来，一直都坚持认为女子无需为她们聘请师保，学习文化知识，只需让她们跟随阿姆，学会每个贵族女子都应该掌握的纺纱织布的技艺即可。

但是，年幼的未央却对读书识字极其热衷。

她经常不顾学完纺纱织布后身体里积累的疲惫，缠着有机会跟着师保读书的几位哥哥们不放，让他们教给她一些诗书上的内容。

长年累月地虚心求问下来，聪慧好学的未央渐渐地学到了不少东西。

其中，她记得最深刻的就是《诗》中的内容。

而其中有一篇《酌》里面，就有这四个字：

於铄王师，遵养时晦。

时纯熙矣，是用大介。

我龙受之，蹻蹻王之造。

载用有嗣，实维尔公允师。

开头的这八个字，原本是用来颂扬周武王顺应时势，退守待时。

现在，被诡诸暗地里派人传递给阿豆，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也许，君主自有他的打算呢？”未央暗暗地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