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离开长安,夜路古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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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在京城百姓一片‘欢送’声中顾浔出了长安城,那座他从未走出过的长安城。
自小到大,太后和父皇总以他的身体有疾为由,从未允许他走出过半步长安城。
顾浔知道这些都是借口,他们不让自己走出长安城不过是把自己当作了一颗博弈的棋子。
长安城的城头之上,顾邺脱下那套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龙袍,换上一套黑色裘衣。
学着顾浔平时模样,双手拢在袖中,微微佝偻着身躯,看着被烂菜叶扔的满身狼狈儿子,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微笑。
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君王模样,分明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父亲。
笑着笑着,他眼角不自觉的挂上了两行清泪,融入这风雪之中,有欣慰,也有不舍。
走出了长安城,也就意味那个呵护在羽翼之下的儿子长大了,接下的路只有他自己去走了。
这一天他等了许久,也谋划了许久,如今终于算是如偿所愿了。
入赘之名不好听,但这是他能给儿子最大的保护,自由自在的活着,总胜过在京城的阴霾下苟且偷生。
他预感到京城的暴风雪即将来临,不想儿子陪着自己去赌不知生死的未来。
自打那一纸诏书传到北境开始,便注定着京城已然开始风起云涌。
即使自己儿子没有将赵凝雪卖入青楼,他也会以另一种方式出手,制造冲突借口。
只不过他的方式会更加的隐秘,达到的效果或许没有顾浔这般直接。
顾浔这手无脑莽夫一般的行径,盘活了全局,达到了他想要的目的,也达到了赵凝雪想要的目的,唯独太后陈姝在吃瘪。
他知道太后生性多疑,唯有欲擒故纵,假意不愿让顾浔离开京城,方能打消太后的疑虑。
他隐忍了太后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道她的秉性呢,只有她亲自开口让顾浔离开,方是万全之策。
白雪熙熙攘攘,顾邺那一头黑发也彻底雪白,车队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他方才轻轻擦拭了眼角的寒泪。
将儿子送出了京城,这个做了近二十年傀儡皇帝的男人便再也没有了软肋。
当年的他从未想过要当上皇帝,只想做一个逍遥王爷。
为了让大哥放心,从未培植自己的势力,遁入江湖,孑然一生,逍遥自在。
奈何世事无奈人无奈,本该是一代明君的大哥死在了朱雀门之变,无权无势的他也被当作傀儡推上了皇位。
他不想顾浔重蹈覆辙,哪怕将来自己谋划失败,只要顾浔在北境,便能安然无恙的活着,衣食无忧,不用做一个提线傀儡。
看着天地一片白茫茫,顾邺用力的挺直了腰板,比任何时候都要笔直,呢喃自语道:
“人生当若苦寒梅,百花盛时心不悔。
待到冬雪临头日,天地萧杀吾独归。”
他的眼中透过一抹坚定,比这冬日寒风还要凌冽,比这雪中寒梅还要傲人。
不想当皇帝,并意味着他没有能力当皇帝,近二十年的隐忍与藏拙,是该让天下看看他手中的帝王之剑了。
“陛下,雪大了,该回去了。”
看着顾邺满身大雪,身后的魏公公细心提醒道,顾邺点点头,缓缓道:
“血卫派出去了?”
魏公公面带担忧之色,回道:
“血卫已经派出,只是老奴担心光血卫无法护得殿下安全,要不老奴走上一遭?”
顾邺没有丝毫犹豫的摇摇头:“太后那边盯的紧,你动不得。”
“朕自有后手,无需忧虑。”
顾邺的目光再一次看向了北方,他知道顾浔这一路北上,必然是血雨腥风。
有人想要赵凝雪死,有人想要顾浔死,插足的势力只会多,不会少。
不过也好,局势越乱,越能浑水摸鱼,何况赵牧可不是什么大善人,人屠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
若说整座长安城除却顾邺外,还会惦记顾浔的,也只有醉梦楼的两个头牌,新雨、初晴。
醉梦楼中,初晴红了眼睛,看着顾浔离去的方向,连一声道别都来不及。
“姐姐,你说公子还会回到长安吗。”
新雨将妹妹拥入怀中,她也不知道这一别是否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一个贵为皇子,一个贱为青楼女子,本就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又在期盼什么呢?
“或许吧。”
若是没有遇见顾浔,她们也如同其他青楼女子一般,只能出卖肉体,千人骑万人坐,苟且偷生。
因为顾浔,她们成醉梦楼的头牌,成了就连老鸨都得看脸色得贵人。
“姐姐,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公子了。”
初晴知道生情是错的,可人之欲望,欲要控之,谈何容易。
新雨叹了一口气,能遇到公子已经是最大的福分,还期望什么以后呢。
何况做她们这一行的,是不该有感情的。
即使有也是自讨苦吃,不会有好结果的。
青楼女子,皇家子弟,本就该是一夜露水姻缘。
“人生聚散如浮云,该见时自会相见。”
何况她接近顾浔本就心思不纯,离开了也好,如此便就不会觉得亏欠。
最好此生不再相见。
“只愿公子向阳而生,一路生花。”
出了长安城之后,在青红的求情下,顾浔的座驾便由囚车换做了马车。
只是风雪愈盛,单薄的身体越发憔悴,饶是风雪之声也压不住他时不时的咳嗽之声。
大雪兆丰年,也最熬病榻人,这般天气还要风餐露宿,与他来说确实难熬。
老马夫驱车的鞭声与顾浔的咳嗽声遥相呼应,让这枯燥的路途越发烦躁不安。
“小姐,天色已晚,姑爷咳嗽的厉害,要不咱们还是找个休息的地方吧。”
青红心思单纯,忍不住为自家姑爷担忧身体。
围坐在火炉旁的赵凝雪捧着一本医书看的正入迷,在青红的提醒下方才注意到后车传来的断断续续咳嗽之声。
略懂医术她知道顾浔这是久病成疾,没有什么可以快速止咳之药,唯有细心调养方才能缓解。
她合上手中的医书,拢了拢雪白貂裘披风,轻轻拨开车帘,天地已经一片白茫茫,问道:
“韩将军,距离最近的驿站还有多远?”
战甲之上已经覆满白雪的韩青承心中默默算计之后回道:
“小姐,距离最近的京畿驿还有二十余里。”
赵凝雪看看了已经稍显暗淡的天色,外加风雪愈胜,心中一番权衡之后,开口道:
“天色已晚,恐难赶到京畿驿,我记得云离寺就在前方不远,今晚暂且在那里修整一夜吧。”
除去落脚之外,云离寺她也想走上一遭,故地重游。
当年她随着李爷爷离开长安,第一个落脚点便是云离寺,既然路过,那便去看一看。
韩青承面露迟疑之色,曾经的云离寺确实辉煌,乃是传承八百年的古寺,香火鼎盛至极。
可如今已是破败不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恐有危险。
“小姐,要不我们在加快些速度,想来天黑不久便能赶到京畿驿。”
赵凝雪看了看顾浔的马车,听着那急速的咳嗽之声,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思考什么,随后缓缓摇摇头道:
“我知道韩将军是担心我的安危,赶夜路同样危险,今夜就扎营云离寺吧。”
见小姐心意已决,韩青承便不再多言,而是对身边的副将道:
“张江,你带两个小队先行赶往云离寺,放机灵点,察觉有异样,立刻来报。”
“末将遵命。”
看着二十一骑消失在风雪之中,韩青承依旧不放心,又派出一小队沿途搜索,尽可能排除一切危险。
韩青承的黑旗军是镇北王府的贴身卫队,即使放在北境大军中也是精锐中的精锐,但是他不敢有丝毫大意,这一路注定不会太平。
八百黑旗当万骑,风雪转战三千里。夜黑风高逐北去,尸横遍野哀鸿鸣。
此诗并非出自中原,而是来自北原戎狄大将也野的称赞,足可见这八百精锐的骁勇善战。
当年正是这毫不起眼的八百精锐搅乱了也野的大后方,使其大败,让也野不由的发出此感叹。
此战之后,戎狄一蹶不振,北方边境攻防轮转,赵牧牧马北上八百里,北原闻之色变。
不过这毕竟是江湖,不是沙场,江湖中人不可能与沙场对弈一般厮杀,黑旗军的威力会大打折扣。
马车内,赵凝雪听着顾浔的咳嗽声稍显烦躁,无心看书,交待青红道:
“青红,你将火炉送去给他,不然未到北境便就咳死了,我北王府可背不起这样的罪责。”
青红有些诧异,小姐什么时候也会关心陌生人了?
嗯,也不算太陌生,但绝对不熟,她有些诧异的问道:
“小姐,确定要送给他?”
赵凝雪聪明伶俐,自是知道青红脑子里在想什么,当即用手中医书轻轻的敲打她的脑袋道:
“让你送就送,哪里有那么多歪脑筋。”
“哦”
大高个青红委屈巴巴的一手揉着脑袋,一手提着火炉跳下了疾驰的马车,稳稳落地后脚尖一点,又落在了顾浔的马车之上,掀开帘子道:
“诺,这是俺家小姐送给你的。”
未等顾浔说话,直接跳上了赵凝雪的马车顶,踩到滑雪,一个踉跄,差点滚落马车。
幸好满嘴旱烟黑牙的老车夫眼疾手快,将其拉回了马车上。
青红一脸幽怨的将责任归咎道老马夫身上。
“老孙头,你就不会赶稳点,差点让我摔下来。”
老孙头只是咧嘴一笑,露出标志性的大黑牙,继续挥动手中的马鞭。
看着通红的炉火,顾浔捂嘴轻轻咳嗽几声,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夹杂着几分苦涩。
堂堂一个四皇子,日子过到一盆炭火都要让人施舍的地步,内心比外面的风雪更加凄凉。
忽然车帘缝中钻出一只拇指大小的雪白虫子,围着顾浔上下纷飞,显得十分欢快。
顾浔缓缓摊开手掌,伶虫乖乖的落到其手掌之中,六条腿紧紧抱着的纸条也落在了手中。
莫看此虫不大,却能带着超过自身重量数十倍的东西飞越百里之遥,风雨无阻。
最厉害的还是它能尝百草,解百毒,被奉为医家至宝。
它叫南疆伶虫,出自南疆十万大山中的苗疆部落。
算是蛊虫的一种,极为稀少,通灵且忠诚,需要主人的血液喂养,与主人共生。
若是没有这只伶虫,顾寻估计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他取下纸条,缓缓摊开,一幅通红雪花令映入眼帘,将纸条扔入火炉中之后,他嘴角微微上扬,呢喃自语道:
“狩猎开始了。”
见此雪花令也就意味着江湖十大杀手组织之一的夜幕入局了。
作为最近十年方才在江湖上显露头角的夜幕无人敢小觑,其背后雄厚的财力支持,让其在数年间已然能挤进杀手组织前三。
夜幕四令,黑青白红,红令代表着最高级别任务,自夜幕问世以来,红令只出过一次,剿灭地魔教,斩杀老祖莫长衣。
虽然无人知道夜幕为何要不惜一切代价绞杀地魔教,但是此一战后,夜幕名动江湖,稳坐十大杀手组织前三甲。
天黑之前众人终于赶到了云离寺,本就破败的云离寺落雪之后越发显得凄凉。
赵凝雪站在云离寺门外,望着这座曾经辉煌数了百年古寺,随着四国分周走向了没落,心中难免唏嘘。
瑟瑟寒风中,顾浔拢了拢厚实的貂裘,依旧觉得寒风刺骨,他似是察觉道了赵凝雪所想,不由道:
“深山远寺不绝客,梵音袅袅喧若市。”
“八百年钟鸣至今,万千载国祚祥和。”
“司马先生口中的门庭若市的云离寺大抵是见不到了,唯有风吹墙头残雪,余下满地凄凉。”
“只可惜晚年的他亲眼目睹了大周八百年国祚轰然崩塌,山河破碎,再也写不如此惬意的诗词。”
“可惜,实在可惜。”
赵凝雪看了顾浔一眼,想不到这家伙肚中还有几分墨水,还认得大周第一文豪司马如卿年轻时写过此诗。
现在她觉得顾浔就像是一个百宝箱,越翻越能给人带来惊喜,当然这家伙一肚子憋得指定不是什么好水。
目光重新落回残垣断壁上,她悠悠叹了一口气,大周朝尊佛,故而有云离寺是大周气运凝结之地的说法。
当年正是赵牧带兵踏平了窝藏前朝余孽的云离寺,一把火烧的只剩如今这些残垣断壁,葬送了大周八百年气运。
那时他不过二十出头,已然是燕王顾长德最得力德心腹大将,与世子顾权合称大燕双壁。
大周覆灭之后,天下四分,燕王顾长德于长安称帝,建立北玄帝国,拜赵牧为上柱国,敕封镇北王,封地北境五州。
“八百年传承的大周王朝都倾倒在了历史长河之中,何况这小小的云离寺呢。”
顾浔不置可否,天下之势,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一切皆会被岁月所掩埋。
“好像当年随你父王马踏云离寺的就是黑旗军吧。”
赵凝雪懒得搭理这个故意找茬的家伙,自顾自走进残存的云离寺之中。
韩青承冷哼一声,对着顾浔道:
“请吧,四殿下。”
顾浔冷笑一声,大摇大摆走入庙中,很是看不惯韩青承这僵尸脸。
他踏入庙中的 那一刻,赵凝雪玉颈上的白玉吊坠散发出一抹常人难以发觉的金光。
印入他眼帘的是一座大殿,大殿之上有一座低眉善目的古佛石像。
让顾浔没有想到的是寺庙内竟然还住着一位老和尚,此刻正在唯一间算得上遮风挡雨的佛堂里念经。
一座古佛,一盏青灯,一个老和尚,轻轻敲着木鱼,口诵佛经,为凄凉的古庙添了一丝生机,又似添了一分凄凉。
顾浔径直走入佛堂之内,双手合十恭敬一拜。
所谓见山拜山,见佛拜佛,享受香火供奉之地皆有一定的灵性,诚心摆上一拜是没有错的,就当讨一个好兆头。
老和尚停止了诵经敲木鱼,缓缓起身,还与顾浔一礼道:
“老衲弘一,公子与我佛有缘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