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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前程不问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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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家的园子忽然就黑了天。

几个正在忙活着压纸的男人放下手中的巨石。

一个领头的高喊一声,“海老三,赶紧把晒着的绢纸收起来。”

“这就去。”

“马上就下大雨了,别磨蹭。你们俩跟我去拿油布,把石头罩起来。”

几个人忙活一番。

回到屋里头准备避雨的时候领头的一拍脑袋,“哎哟,偏院才运进来的香墨还没搬运入库呢。走走走,赶紧搬到仓库里去。”

“老大,那香墨有箱子封着,不怕淋。咱们歇一歇吧,都忙了一早上了。”

“墨叽什么,那些货可比老子的命还值钱。有个闪失,咱们几个都得被丢到那臭水沟里去。”

几个人忙着搬着货,库房里黑黢黢的,只有挂在门口的一盏灯。但阴着天,这灯也不显亮。

忽然那领头问一句,“海老三呢?”

“您刚不是说去收绢纸么?”

“收个绢纸用多少时间,这都去了有半个时辰了。”

“他娘的,老小子就知道偷懒,还当他是大少爷。等等看爷们怎么收拾他。”

没多久那领头的忽然觉得有点冷,这可是季夏啊。最热的时候,怎么这么冷。

他揉了揉眼睛,好像看到墙上面站了个人。他扒拉边上的小工,“你看那是不是海老三?”

“他怎么爬到墙上去了?”

领头的推了推小工,“你去看看,问他干啥呢。”

“我……不去。”

这时候他们都意识到这情况不对。哪有天黑成这样还没有半点响声的,这样的乌云要么雷声满天,要么狂风肆虐。再抬头仔细看,那天上黑的不是乌云,只是不见了太阳。

领头的转身看了看身边那些小工,点了一遍数。七个人,不对啊,算上外面那个,怎么多出来一个?这屋里他不敢待了,一咬牙,冲了出去。出去后外面竟然是大雾弥漫。

他走到了那墙边上,海老三不是站在墙上,而是挂在了树上。上吊死了。

领头的咽了口唾沫,那屋里难不成还有海老三的鬼魂?

他疯了一样往外跑,跑着跑着眼睛就瞎了,啥都看不见。

街面上巡视的捕快看着一个穿着犊鼻裈的男人,那男人呼喊着死人了。

阴差将作祟的小鬼抓进了阴间,那些小工四仰八叉地躺在院子里,树上还吊着一个人。浊炁迷雾在太阳下已经消散,车间里面压印的滚筒还在咔哒咔哒的响着。

杨暮客收起了小幡,将剑重新背在后背。他没想过这样做有没有功德。亦没想过,放鬼出笼是不是助纣为虐。那阴司即刻就将作祟小鬼逮进了阴间,亦不失为是在救他。正午太阳正盛,烟雾散去,那野鬼在太阳下头一晒,不过是魂飞魄散罢了。

过了这荒山荒坟,抬眼一看便是繁忙的街道。不过一墙之隔,生与死便隔开,华美与破败被区分。

一个老人上前拦住了道士,“敢问道长可会占算?”

小道士摇摇头,“贫道只行好事,不为人占算赚钱。”

“哎哟,是我唐突了。”

“无事。夏日炎炎,该是避暑的时候,人老该是享清闲,莫要街上奔波了。”

“道长说得对。”

沿着街道往南走,罗盘指针不动。既然无事,那便回去吃饭。

花了气力,借用了灵炁,又消耗了尸身存着的些许生气。杨暮客饭桌上狼吞虎咽。

这尸身不似以往吃进去就变成冰坨坨,大抵能尝出味道细节。有酸有甜,有苦有辣。许多回忆借着味道在脑海中循环往复。肚子里肝火也不会一直烧,把那水烧热了,烧开了,才逼出一身汗。

吃了几口草果酿肉,便辣得鼻尖冒汗。

小楼看小道士,“你不是顶能吃辣么?怎么今儿吃了这么点就冒汗了?”

杨暮客把口中食物咽干净才说,“天太热,逛了一圈热气更重。”

“那你怎地不打伞?平日你都怕晒太阳,今儿反倒无伞便出门。”

“总要晒一晒太阳,见着了阳光活得才健康。”

吃完了午饭,杨暮客往西走。西边也没什么凶煞之地。过了午时太阳太凶,杨暮客还是撑起伞。至今他也多少明白,师傅说此身忌暴晒,水浸。但杨暮客已经换了两遍身子了。在比之前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晌午晒晒太阳也算不得暴晒。杨暮客已然有了八分人样。

记得那些个小鬼说,城外鬼市有鬼主。杨暮客不知这鬼市是冀朝独有,还是中州特色。毕竟他在西耀灵州不曾见过,甚至不曾听说有鬼市这样的地场。

依旧是不用天眼,用罗盘去找。

城外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便还要在走远一些。

城西头有道院修的敬香的道观庙宇,这里自然不会有鬼市。于是沿着道院坐落的山脚往北走。穿过了贯通冀朝东西的官道,来到了京都西北山林。再远一点是皇家陵园。里头都是亲王墓葬。皇上是要埋到归无山的,跟这些王爷不住一块。

果然,这皇家陵园有鬼市。

杨暮客手里的罗盘指针指着陵园方向。他站在山脚下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

这地儿能随便进去么?背着剑的道士还挺扎眼的,尤其是不远处有两个骑着马的卫兵瞪着大眼珠子盯着他。

果然那两个侍卫相互说了几句,一个人便骑着马走了过来。

“你这道士从哪儿来?可知此地乃是皇陵禁地。”

杨暮客欠身作揖,“贫道闲游采风,本是域外之人,不知地貌。走错了地方,还请军士见谅。”

“既然知晓此处乃是禁地,还不快快退下,离开此地。”

“贫道这就离开。”

杨暮客转头朝着小路走去。基本的规章秩序还是要遵守的。不然随口一句我溜达,那可是藐视皇室的重罪。

走到小路上,拐了几拐,继续往北走。好不容易遇着一个鬼市,不进去看看不符合杨暮客那好奇的性子。但他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违律。找到了一个断崖边儿上,提了提裤子,搓搓手就往上爬。

他才爬了一半,就看见断崖下头来了一个骑马的卫兵。

“嘿。那道士,你往上爬作甚?”

杨暮客低头往下看,“贫道上山采风!”

“不许在往上爬了。此地乃是皇陵禁地,不可随意出入。”

杨暮客歪着头看下面,但依旧伸手摸到一个石头上。底下的守卫即刻摘下了背上的机弩准备瞄准。

杨暮客放下手,那军士也放下机弩。

啧。

杨暮客跳下山崖,“这上面也是皇陵?”

“此处方圆百里,尽是皇陵。”那军士抻着脖子骄傲地像一只大鹅。

杨暮客拍了拍手,“行吧。贫道继续寻地采风。”

军士哼地笑道,“道长可莫要再走错了路。怕是下次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杨暮客抱拳摇了摇,并未言语。

穿过树林,杨暮客回头,看见那卫兵仍骑在马上目送他离开。杨暮客此时明白这皇陵定然有极为细致的监察大阵,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个的眼皮下。若动用非常手段,且不说有违本心,却也无趣。

道爷跟你耗上了。杨暮客背着法剑找了一棵大树。

有再一再二不再三。这破皇陵道爷非进不可。地方你们可防得,天上你们也能防得?杨暮客挑了最高最粗壮的树枝。压弯了树枝,解下腰带绑在另外一根树干上。

掐巽字诀轻身,踩着树枝,抽剑劈断了那锦秀腰带,人高高飞起。落在了一架木鸢之上。

木鸢上的军士说,“我家大人问你,为何要闯皇陵。”

杨暮客看着顶在鼻尖上的弩矢,“贫道采风,自然要去些不一样的地方。”

木鸢一旁的传音玉符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大可道长乃非常之人,皇陵禁地,事关国家气运。不可进入。”

杨暮客伸手把机弩压下去,那军士再抬起来。捏了个搬山移海变,抓着机弩让那军士拉扯不动。杨暮客盯着传音玉符说,“你既然知晓贫道是谁,那应晓得贫道有的是法子能进去。”

“老夫当然知晓,皇宫禁地都阻不得道长,我守卫这皇陵,自然也阻不得。”

“闯禁宫的那个是亚尔义士。”

那一头半天没人回声,一段沉默之后。

传音符终于发出声音,“其实道长拿出鸿胪寺配发的身份凭证,便可以参观之名进入皇陵。”

“怎不早说?”

“道长也没问。”

杨暮客捏着机弩,对前面那个驾驶木鸢的军士说,“落下去。贫道从哪儿飞来的落到哪去。”

那军士也不吱声,落回了树林。

杨暮客爬上树从树干和树枝上把腰带解下来,系扣重新绑好裤子。不必提着裤子杨暮客甩开道袍大修往回走。

走到了那皇陵上山路上,对着那守卫说,“道爷我要上山。”

“请通报身份。”

“朱颜国贾家商会随行道士,杨大可。”

“您可以进入。”

杨暮客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进去。还看见了那个说下次再见着就没这么好说话的那个军士。杨暮客伸出两个指头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又朝对面比了比他的眼睛。一歪嘴,上山去了。

走到半山杨暮客掏出罗盘,罗盘里的指针不停旋转。找到中局,站在中局之上,指针指向了正西的山腰。

山腰的路上不止有军队守卫,还有阴兵护卫。杨暮客都当他们不存在一般,漫步在皇陵的林荫路。

不需掐诀分辨阴阳,这皇陵鬼市白日里依旧热闹。

杨暮客并未进阴间,尸身像是穿过一层水幕,来到了一个庄重的广场上。

许多王爷的亡魂面貌年轻。

一个阴寿不多的亡魂飘了过来,“你这道士能看见我们?”

杨暮客抬头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这个亡魂,这世上还真有不怕阳气的鬼啊。“能看见。”

“那你这道士就不是俗道。”

杨暮客笑着问他,“何以断定?”

“本王活着的时候也曾走南闯北,见过修士。上天入海,人家都说了,游离于人道与神道之外者,必然是修士。”

“贫道一直遵守二者秩序,何曾游离之外?”

“你这小子。此地乃是人间神国,是昔日开国之君为子孙修建的埋骨之地。是向中州麒麟真灵求来的一方神土所立。你能不摆科仪,便以肉身进入神国,不是修士还是什么?”

杨暮客有些错愕,原来还有此道理。不过他微微一笑,“贫道不是人。”

“是不是人都无所谓,若是歹的,也进不来这人间神国。”

“贫道以为这里是鬼市。”

“这可不是鬼市。鬼市不在西边,在北边。”

“原来如此,贫道晓得了。”

“本王名叫赵栖。死了一千三百多年,算是这里头年龄最长的。小镔,你过来。这是我侄孙。其余的都是近几百年死的。最近一个来的,对。就你,别躲了,过来。”

玢王扶着脖颈慢慢走上前,“老祖宗。”

“这不孝子造反不成,被砍了脑袋。我们这里埋的顶数他是最差劲的一个。”

杨暮客有些好奇,玢王如何能埋到这里来?按理来说,造反死的是要曝尸荒野的。“久闻玢王盛名,今日才得相见。着实可惜。”

玢王笑了笑,“本王亦早就听闻大可道长,周上国国主对大可道长敬畏有加。”他似乎看出来杨暮客对他能入皇陵一事的不解,解释道,“这里的老祖宗都是战功彪炳之辈。赵栖霞山诚庄勇明王。领兵与罗朝征战,战死沙场。”

杨暮客听着玢王的介绍,这里都是功勋助长阴德转为阴寿的王爷。那玢王做了什么事情有功勋呢?

玢王终于介绍自己,“小王无能,只是保下了北境的商路。并且一直与西耀灵州商谈贸易之事。罗朝曾数次派遣奸细刺杀已故圣人,是小王密报玄冥卫队稽查捕杀。”

“何故要反?”

“忍得太久了……宣王有意要与北境开战,本王顺水推舟不成,落得如此下场。”

杨暮客听明白了些许,这些上层之争的弯弯绕绕太多,又怎么一句两句话说得清楚。但这里住的鬼都算的上是好鬼。他恭恭敬敬地站定。

监察大阵之中,能看见一个小道士在斜阳下欠身作揖。朝着那些荒草丛生的墓碑静静鞠躬。

小道士解开了小幡,取下长剑。一手持三清铃,一手舞剑。

脚踩七星天罡变,口念易数阴阳变术数。

“愿诸位,来生圆满。”

死了,心有遗憾者,为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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