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重逢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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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漪散成光团的思绪被静纯这一句话重新聚拢,她看到静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姑娘,您现在……”灵芝最知道,她家姑娘若是一旦说出了什么话,定是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是年前的事情刚过去几个月,自身难保这几个字虽然不好听,却是事实。
“我知道,我不会莽撞行事,这件事必须得好好筹谋一番。”
西子湖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微光,摇曳的灯火在夜风中舞动,赵与莒和宋静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天上的明月,然后开始了各自的策划。
刘家寨的山脚下是一处河谷,这里虽然容易受袭,也最适合扎营,无论是地形、气候还是为兵马提供粮草,都是绝佳的位置。
定西军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将士们在操练场上的训练的声音此起彼伏。
罗副将站在缘子斜后方,不错眼珠地盯着前路,“将军,这样好吗?”
缘子没有转头看罗副将,而是问她身侧的王太监,“王大人觉得有没有不妥?”
王太监笑道:“哪有不妥,定西军是军队,将士们正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想来特使大人也不会怪罪,反而会很欣赏定西军的风气。”
缘子没有说话,嘴角的弧度表示她很满意这样的说法,她能站到这就已经很给那个未谋面的特使面子了。
罗副将心里还是打鼓,将军不仅在军队中整饬了许多不良的风气,就连面对同僚的方式都颠覆了自己的认知,不管是对监军,还是这次的特使,始终不卑不亢。
难道不应该让定西军夹道欢迎?
算了,自己也做不了主,人家可是福晋,见多的场面肯定也很多,既然还到不了将军的高度,就不要质疑人家的做法。
传令官早就通传过一次了,说特使大人在五十里之外的地方,缘子这才和王太监带着几位将领在营门口前方列阵迎接。
几匹骏马从山谷的转角处出现,王太监不自觉地挺了挺微弯的腰背,然后又整了整自己的前襟,这才又昂首挺胸。
身后的几名将领也翘首以盼,一般的特使都是坐着马车来的,但是这次的,怎么没见到马车。
咦?出现了!
一人坐在高头大马上,穿着金制官服,旁边还有贴身护卫随行,这位,应该就是特使大人了吧。
缘子看着眼前的来人以为自己眼花了,再看他身旁的两个人,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眼睛从微微眯起到越睁越大,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弥漫在四肢百骸。
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冰窟,又像是有一把刀子扎进了心口,爆发出尖锐的疼痛。
这一刻,她竟仓皇地想转身离开,自己还没有想到要怎么去面对这个人。
甫一侧身,就听方统领的声音中带着兴奋,“郓王,是郓王!”
对,缘子发现来的人,正是完颜琮。
之前王太监说找到人了,她也知道他会回汴梁,可是,怎么又敢再出现在她的眼前。
罗副将看将军转身,想到之前听说的陈州城的事,以为是许久未见太过激动了,他跟着欣喜之余还想为将军打掩护,便大声道,“哎呀,今天风沙真大呀。”
博格尔一脸看啥子的表情看罗副将,今天哪有风?还在那揉眼睛,搞什么名堂。
缘子也觉得罗副将有些奇怪,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不知是大花还是二花往前推了自己一把,“看来郓王是想给将军一个惊喜,王大人早就知道了吧,我说一个特使大人有什么好瞒的。”
缘子都没去找这两个家伙算账,而是拧着眉看向王太监。
王太监也顺着罗副将的话说,“今天风沙是大。”
然后就用手开始在自己的脸侧呼噜起来,他心里也不好受,真想掏出帕子擦汗啊。
这可不是郓王要求,而是皇上那边说这件事不能让将军知道,他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关系,只是奉命行事。
尽管监军是来看着将军的,他本不必怕将军,但他还是盼着郓王最好能把自己的福晋哄好,免得连累自己遭殃。
因为这段时间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将军可同别人不一样,她已经把定西军牢牢收入自己麾下,在这个军中,他都不敢保证皇上的旨意能比将军的命令好使。
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利的事情,但王太监也没有多事,只要自己同样完成任务、保住性命就好了。
将军敬着他,是因为利用他还有利用价值,若是自己不配合将军,还整天挑三拣四,王太监不确定以这位郓王福晋的脾气会不会将他直接杀掉,嫁祸西夏。
因为将军实在是太不按套路行事了,好在自己有自知之明。
王太监就这样在缘子仿佛要杀人的眼神中挨了半天。
缘子觉得胸口有闷气,她再一转头,明明还是刚才怒目而视的眼神,但是遇上眼前越来越近的面孔,她竟恨不起来。
甚至,有点想哭,还是十分委屈的那种。
不争气的东西!缘子在心里暗骂自己,然后微微仰起头颅。
她现在倒是真希望今天的风沙大一点了。
对面那些欺骗自己的人都可以大言不惭,凭什么自己要这样难过。
重新正视前方,她紧紧盯着完颜琮的脸,却发现这个人的视线压根就没有落到自己身上。
他瘦了许多,皮肤也不如从前白皙,额前的碎发在随着马匹的起伏在风中微微扬起,就连装束和换了。
就算从前在军中、在陈州,他也从来没有穿过官服,如今,是原形毕露了吗?
勒马,纵身跃下,动作一气呵成。
他的身上好像没有了之前那种温和的气质,反而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阴沉和……戾气?
缘子都怀疑自己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完颜琮,怎么几个月不见,如此陌生。
她不愿相信自己之前从未真正认识他,更愿意相信是自己感觉错了。
完颜琮走到王太监身前,“王大人?”
王太监立马换上狗腿笑容,“咱家是该称呼您郓王殿下还是特使大人呢?”
“随意就好。”完颜琮说着随意的话,脸上却就差写着生人勿近了。
“咱家还是习惯称呼您王爷。”
完颜琮微微一笑,转过身看向缘子,王太监也转身,缘子盯着宝嘉没有吱声,想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什么,但是宝嘉却躲闪了。
缘子再看向身侧的另一个人,那人似是有些着急,快步向她们这边走来。
“这位便是杨将军吧?”
缘子的心中一凛,她没想到再次相见,完颜琮会这样同她讲话,不过,倒是没有称呼错。
缘子的喉咙突然有种诡异的窒息,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话,头也撇向了一边。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他杨将军,这是打算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了嘛?
“你似乎对我有成见?”
缘子终于忍不住看一眼完颜琮,这人在这装什么呢?
刚才的那种阴沉不见了,又换回了曾经的柔和态度,但自己,不会再继续被他骗了,她的拳头开始握紧,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气氛诡异时,完颜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
他先笑着冲缘子点点头,然后一把搂住完颜琮的肩膀,“王兄,我这几天都没有吃好,听说这边的烤羊味道十分正宗,快让他们准备起来吧。”
缘子看着完颜瑰将完颜琮推着往军营里走,王太监等人也赶紧跟上,她周围的将领却是一个都没动。
罗副将有些摸不到头脑地开口,“王爷和将军之间,一直这么秉公办事吗?真是典范啊!”
方统领和大花二花却察觉不对,他们之前可是见过郓王怎么对福晋的,那叫一个鹣鲽情深、柔情似水,现在,仿如形同陌路。
还有,他们还是第一次知道将军姓杨,尽管将军刚才没应声,却也没否认啊。
从前,可没人提起过。
二花的脑子转的快,他的右肘搭在胸前横放的左手上,食指在自己面前不停晃动,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我知道了,他是怕西夏那边知道你们的关系吧,他们没人知道郓王真正的身份,也没人知道您的身份,这可能对议和更有利。要是知道你们互为软肋……”
“好了!”缘子不想二花继续分析下去,听的心烦。
“刚刚来的是特使大人,而我在军中也只有将军这一个身份,希望大家都能记住,不要让我在定西军中听到任何的流言蜚语。”
“是!”
众人刚劲有力的回答引得汴梁来的使团纷纷回眸,宝嘉走在队伍末端,也频频看向缘子,眼中的情绪,复杂地让人难以描述。
一切都太奇怪。宝嘉之前想要几次说服自己都铩羽而归,后来直到离开陈州一直是带着歉疚的,虽然缘子不想理她,却一直了解她的动向还有她的心理。
但是今天,远远地就回避自己的目光,刚才的几次回头,她从宝嘉眼中读出的不仅是歉疚,好像还有可惜、可怜……
她在可怜自己?
还有完颜瑰,如果不了解这位瀛王,缘子会和其他人一样,觉得这是个张扬的废物王爷,是否跋扈嚣张还不好说,但至少表面看起来是个没规矩的。
但缘子偏偏了解他……现在也不能这么说,缘子有理由怀疑他也是这些联合蒙骗她的人中的一员,所以展现出的是假面。
缘子自己又把刚才的想法否定了,一个人的性格可以演,因为有固有的参照物,但是变化是很难假装出来的。
她恰好见证了完颜瑰成长的过程,从稚嫩到开始成熟,以他后来的行事风格,今天是不会有这样的举动的,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还有刚刚他跑过来的时机,明明就是看到完颜琮和自己说话才有些慌张的加速,他在担心什么呢?
相信这一切,都和完颜琮有关,包括他今日匪夷所思的态度。
她向自己的营帐走去,“我今日有些不舒服,泽利将军和罗副将代我与特使大人商谈吧,我先回去了。”
罗副将还想说什么,避嫌要到这种程度吗?
泽利是个老油条,拦住了罗副将,摇摇头。
大花二花赶紧跟上去,他们自从回来后就十分尽职,没有特殊情况便不离将军左右,除非……除非将军沐浴、就寝……
“你们在外面守着吧,等特使大人身边的宝嘉姑娘闲下来,帮我请过来。”
大花二花被挡在帐外前只得到了这么一个命令,两个人对视一眼,憋着嘴都不说话了。
将军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上次这样的时候……
他们好像都没见过将军这个样子的时候。
当外面燃起篝火,烤羊的香味也传进帐内的时候,缘子这才用指尖捏了捏眉心。
她伏案了几个时辰,手中的《尉缭子》却没有翻动几页。
是太晦涩难懂了吗?缘子心中有数。
大花端着盘子进来,上面盛着刚削下来的羊肉,热气腾腾。
缘子看见大花不自觉地吞咽口水,流露出一天中唯一的笑容,你们也去吃吧。
大花将盘子放到桌上,用手指捏捏耳垂,并未离开。
“还有事?”
大花咧着嘴,笑意未达眼底,“那个……特使大人不许宝嘉姑娘离开,我们没机会请她过来。”
缘子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她为了结束这边的战事脱身去南阳而忍辱负重,她以为自己已经将情绪缓解的很好了,这个时候他们是要逼她做出什么吗?
她摸不清完颜琮和完颜珣的招数。
如果从始至终都是假的,那二人决裂是不是真的?她恢复记忆的事,完颜琮到底有没有和完颜珣说。
大花见将军的神情有些恍惚,心中有点慌。
刚喊了一声“将军!”
就听到弟弟在外面喊:“将军,高道长求见。”
大花觉得将军终于得救了,不对,是自己得救了。
转头看向将军,将军的美依然皱着,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般,“让道长进来吧。”
大花终于松了一口气,和进来的高道长点点头便退出帐外。
缘子看着进来的高道长,故作轻松道:“道家没说要戒酒戒肉,道长可以同将士们一同尝尝烤羊。”
“烤羊总有机会吃,但现在贫道认为有更重要的事。”
缘子见高道长一脸严肃,自己也正色起来,“出什么事了?”
“自然是将军的事。”
“我的事?”
“上次贫道就提醒过将军,但现在看来您并没有……”
“我正视了。”
高道长的话被打断,他看向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似乎在感受她坚毅躯壳包裹下的脆弱。
两人一来一回地对答,缘子伸手,“高道长坐下聊吧。”
高道长一怔,之前两个人只有谈医论道的时候才会坐下详聊,谈及她自己的事就会回避,现在看来是真的想解惑了。
“道长上次说完之后,我确实回来正视自己的内心,但是越正视,越困惑。”说到这里,缘子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我知道道长想问什么,这个事情一会我自然会说,我现在想问道长,为何要选此时机来见我?”
缘子一直都是一个上位者的姿态,只是一个手势,就让高道长盘旋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略一沉吟,“观星。”
在缘子略显质疑的眼神中,他继续道:“上次和您提过后,我就算了一下,大概就是这几天您会有一个转机,昨晚观星更加印证了我这个想法。听说,今天那个特使大人来了之后,您一直避而不见,独自待在营中,我觉得,也许转机到了。”
“转机?”缘子轻笑,“我不期待有什么转机。”
“但是您已经决定打开您的心结了不是吗?”
高道长的反问让缘子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既然道长如此睿智,不如说说看,我的心结是什么?”
高道长听完这话并未生气,而是关闭了双眼。
缘子也不急,趁这功夫拿起了一块羊肉吃着。
虽然已经没有刚烤好时候的热气,但还是温热的,吃起来也很有滋味。
“将军无非是为情所困,只不过这个‘情’字不仅关乎情爱,还有家国大义。”
缘子嚼着羊肉的动作慢了下来,他还真没说错。
“不错。”缘子坦然道,“所以呢?这可有解法?”
高道长摸摸自己的山羊胡子,“将军会不会有些固步自封了?您心里的那个人真的会妨害你的家国吗?”
“当然会!”缘子脱口而出,然后便怔在了原地。
她回想着完颜琮过去的种种,他好像真的从来没有利用自己对自己的家国做过什么?
完颜珣甚至将云贞扣下,去换碧葭,却没有要自己做什么。
不不不,他们只是没有到利用自己的时候,就像后来要让自己去南阳……
但是完颜琮及时出现要制止他。
好乱,脑子好乱。
缘子表情的变化被高道长尽收眼底,他开口道:“将军,不要把简单的事情想的太复杂,感情不是打仗,不要去用兵法试探虚实、计算胜负。”
如果……如果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真的就像完颜琮和宝嘉自己说的那样简单。
那完颜琮还真的算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好夫君。
只不过,他为了能够留住自己、保护自己,而隐瞒了一些真相。
除了这一点,还有什么是值得诟病的呢。
缘子扪心自问,没有。
可是偏偏就这一点,是缘子最不能接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