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郓王分析朝局 漓月初显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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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天际攀上一片金黄,映亮了落满霜雪的相州城。
不到五天的时间,漓月就又能在完颜琮面前活蹦乱跳了。
“怎么样?我夫君是天下第一神医,我就算受再重的伤……”
“你还敢说!”宝嘉打算了漓月的谄媚,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你是不觉得这几天气温骤降吗?”
“哦,好像是听说什么……冻掉下巴?”
宝嘉翻了个白眼,转瞬又明白了,王爷的罗刹面孔什么时候在她面前展露过啊,那天偶然凶的那一句都是在极力克制。
完颜琮接过宝嘉的热茶,本来听着漓月的赞美还心里美滋滋地,后半句真是让自己差点发飙,还好宝嘉这个丫头替自己说了想说的话,要不然自己又要在漓月面前形象大跌一次。
看着宝嘉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完颜琮心里也有点疑惑,不知道她是真的全然不在意了,还是在自己面前装的,这几日自己也没心思和漓月分析这件事,还应该是女人最懂女人的心思吧。
待宝嘉离开,完颜琮将这几日的事和盘托出,漓月听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颜盏就是块木头,他不懂宝嘉的心思,这下可把她伤到了。”
“我也觉得,就算他对宝嘉也有心意,这人也不是良配,抛去家世背景不谈,我觉得他没有一个做丈夫的担当,如果让他在妻子和他的元帅之间选一个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妻子。”
漓月心里有点触动,“这时军人的职责,你不能这么评判他。”
“为了自己的大义,舍弃小家,可能会为天下人铭记和颂扬,但我不屑,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好,还谈什么别的。漓月,你可能觉得我小家子气,但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瞧不起我也好,你也逃不掉了……”
漓月看着完颜琮说着说着又扯到自己身上就像发笑,他真的是太在乎自己了,这次是真的把阿琮吓坏了,最后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她走过去将完颜琮的头搂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阿琮,我不会了,再也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境,让你这么担心,看着你这两日消瘦的样子,我也好难过……”
暖黄的烛光、熟悉的味道、爱人的怀抱,以及那一颗一直为自己跳动的心,完颜琮渐渐地和漓月进入了梦乡。
漓月翻了个身,手伸到一旁却摸了个空,迷糊地爬起来发现身旁少了个人。
完颜琮呢?
漓月眯着眼下床,随手披上外衫,趿拉着鞋子走到外间,从窗棂透过的月色中,完颜琮一个人在沉思。
“阿琮?”漓月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完颜琮见漓月只穿成这副样子就出来了,打横将她抱了起来,“是我吵到你了吗?”
漓月又被完颜琮放回温暖的被窝,她扯着完颜琮的手,“没有,就是突然醒来发现你不见了……”
她的语气罕见的娇软,“阿琮,又有什么事吗?”
“没有,”完颜琮也躺了进去,“也是突然醒了,觉得外面星光熠熠生辉,在雪夜中格外漂亮,就起来欣赏一下。”
“大晚上起来为了看星星?”漓月显然不信完颜琮的话,她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向外望了一眼。
相州的窗户纸是里外两层糊住的,月光透进来尚可,星星嘛,是一颗也看不见的。
她顺势将手撑在完颜琮的身侧,“最亮的那颗,不就在你眼前嘛!”
完颜琮的笑意从嘴角跃上眉间,那双睁开的幽深眼瞳里似乎藏着漫天繁星,呼出的气息仿佛顺着靠近的呼吸纳入漓月的唇齿之间。
就在两人对着凝了片刻后,完颜琮双手抚上漓月的脸颊,“你现在很危险……”
漓月自然明白完颜琮的意思,她将额头和鼻尖与身下之人相抵,将原本就紧贴的距离再度缩进,她罕见地揶揄打趣道:“我会怕?”
一片浮云遮住了光华,漓月也看不清完颜琮的表情,只见他悄悄闭上了眼睛,然后将手从脸上移到她的腰间,用力一箍,就将她重新放回了身侧。
“你刚刚痊愈,我不想累着你,别不识好歹!”
漓月怎么会不知道完颜琮对自己的心疼,识趣地圈住他的腰,将头往他的怀里钻,“那你和我说说,刚刚到底是在想什么吧。”
完颜琮轻笑一声,用手刮了刮漓月微凉的鼻尖,慢慢睁开眼睛,“我似乎猜到他们这次的目的了。”
“目的?很明显啊……”漓月脱口而出,声音却越来越小,她没有继续说出是为了杀术虎高琪的话,因为自己当时也分析过这些,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这群人的行为就太蠢了。
完颜琮对漓月没有卖关子的心思,既然她想知道,自己便会和盘托出。
“那些人估计大声嚷嚷着别人对术虎高琪的忌惮,又大庭广众地刺杀他,无非就是想引起大军的注意,引起其他将领的注意。能杀了术虎高琪固然是最佳选择,就算杀不了,他最终的目的也会达到。”
漓月感觉背后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这是要逼大军造反?”
“我觉得是,却又不止于此。”完颜琮眉头凝了凝,“术虎高琪若是死了,大军军心不稳,却又想急着复仇,定然会生乱……如果不死,他对这件事也是要彻查到底,据说这些蒙面人没有留下一点线索,那么可怀疑的对象只会变多,不会减少。”
“难道还真的会怀疑我们?”漓月想到之前完颜琮给自己讲宝嘉的事情,顺带着提了这么一嘴,但她对自己和术虎高琪之间莫名的默契还是有点信心的,所以没有放在心上,现在这么一分析,又觉得也不是没可能。
“怀疑我们是皇兄的人,说到底还是怀疑皇帝。你觉得,金国除了这支军队,还有可堪大用的吗?”
漓月倏地见完颜琮冷峻眉眼里似划过几不可察的疲乏,心顿时揪了一下。
“如果将领和君主之间发生了嫌隙,甚至是不可调和的矛盾,那么,外族定然会抓住这个机会……”漓月被自己的分析吓了一跳,刚刚的一室温情荡然无存,床上躺着的两人各怀心事。
漓月恨恨道:“我生平最恨卖国求荣之人!”
完颜琮没想到漓月怎么突然说了这句话,将头抬离枕头一寸的高度,想看清漓月此时的表情。
漓月感受到他细微的动作,解释道,“就算这人的目的是为了铲除异己,但是却制造了天下大乱的话,那和卖国也没有区别,而且还会导致生灵涂炭!”
“娘子虽然不懂朝中的这些混账事,但每次你所想的格局,都远超我的想象。”
“阿琮,不是你先说的天下大同嘛,这甚至抛却了国与国之间的界限,难道……”
“那只是我怯懦的说辞。”完颜琮神色黯然,“因为我无能为力,我改变不了,所以才想着顺势而为。其实说到底……就是逃避。”
漓月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话,没想到完颜琮却话锋一转,“但是你不一样,你始终在努力,尽管我们都没有找到自己的‘道’,你在尽力找自己的‘道’,做自己能做的事。”
“不对!”漓月果断打断了他,“我不许你妄自菲薄。”
漓月的目光坚定地如明珠一般,“我执着地想入世,而你只是想出世而已,这二者本就没有谁对谁错,我们都在用自己的力量使天下变得更好,我们没有害人之心,没有做损人利己之事,就已经比世上大部分人好得多了。你若是真的逃避,怎么会救我,还每年坚持义诊,陪我去军营做军医……”
“在你心里,我竟然这么好吗?”完颜琮有些心虚,虽然漓月在自己的怀里艰难地不住点头,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夫君是个骗子,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呢?”
“我相信你的本心,许多事情要看因果,不能只看一面,我相信你。”
两个“相信”。完颜琮听到了漓月说了两次“我相信你”。
他更难受了。
“话说回来,如今这个局面,该怎么办?”漓月没有继续顺着完颜琮的思路去探讨那些人生哲理,而是瞄准眼前的危机。
“稳住术虎高琪,让他不要反,一切,等回了汴京再说。”
当明月再次高挂在深邃的天穹之上,低垂的乱云从夜空缓缓掠过,更鼓声遥遥传来,衬得这个晚上格外寂静。
此时,相州府衙西院的一个房间内有人在低声交谈着。
“君疑臣必诛,臣疑君必反。元帅认为这话怎么样?”男子的眸底倒映着烛光,修长的指尖轻敲着桌面,月色长衫的衣襟和袖口处用宝蓝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别有一番温雅矜贵。
坐在矜贵男子对面的男人皮肤就要黝黑粗糙很多,声音也更沉稳粗犷,“王爷想说什么?”
“本王一直以为,皇兄没有真正的怀疑元帅,只是朝中形势复杂多变,我们远在西北,不能察觉其中真相。”矜贵男子敲着桌面的手指一停,深吸一口气,“皇兄他是耳根子软,容易听信他人的说辞,但不愚蠢,那句话的道理他不会不懂,他没有下最后的命令也是在用自己的手段去周旋。”
“王爷和皇上还真是兄弟情深啊,就是不知道王爷如此游说,皇上他能不能领情啊。”昏黄的烛火下,术虎高琪的笑有些高深莫测,“皇上诛杀胡沙虎的情形记忆犹新,我不认为他今时今日就改了性情。他的周旋,就是放任数万将士冻死饿死?”
“至少,给了你我一线生机。”完颜琮截住术虎高琪的话,“你觉得,宝玺的事情有多少人是真正相信的。”
术虎高琪轻轻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君疑臣不诛臣必反,臣疑君不反君必诛。”完颜琮叹了叹气,眼底的暗淡一闪而过,略带苦涩道:“元帅,你我现在绑在一起是分不开的,你以为我劝你是为了皇兄?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术虎高琪没有说话,完颜琮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们赌这一把如何?”完颜琮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在术虎高琪心中有什么分量,权谋之事他本就不擅长,但他心中也有自己的坚持,“元帅,我能看出你对漓月的欣赏,你和扎阿那不一样。”
术虎高琪瞳孔骤然一缩,心里也有些震惊,看来郓王什么都知道。
“那王爷以为此次?”
“有人在利用你我。但这并不是最终的目的。”
等两个人一番长谈过后,完颜琮准备离开,术虎高琪看他要走出门口,又开口道,“我不懂……”
完颜琮连头也没回,他知道术虎高琪要问什么,直接开口道,“其实我们心里都要有保护的人,元帅不过是在意跟着自己的将士们,所以,不要为了自己的一时猜测,而断送了无辜者的性命。”
东院的灯也还没有熄灭,漓月和宝嘉还在等待。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漓月赶紧起身打开房门,见到完颜琮安然无恙地回来,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看到漓月的表情变化,完颜琮哪里不知她在想什么,笑着调侃道:“总算也让你尝尝等人的滋味了。”
漓月本想怼他一拳,想想还是先将他拉进了屋子,“就让宝嘉陪着你去又怎样,你可真是……”
“都说了不会有事,你不也觉得不会有事嘛。”
“可是……”漓月还想说什么,说自己还是会担心啊,她转念就想到了自己每次回营时完颜琮的眼神,怕是和刚才的自己没什么两样吧。
自己每次比他今日所处的境地还要危急,他怎么能不担心,想到这,她一把抱住了完颜琮。
这个动作给完颜琮弄得一愣,两只手还在空中,抬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宝嘉“咳咳”两声,真想让漓月做个人啊,可惜她不敢说。
漓月讪讪地松开手,抬脸看向完颜琮,“怎么样?他信你的话吗?”
“我只能确定他暂时打消了对皇兄和我们的疑虑,对于幕后之人的身份和目的,他还不能确定。”
漓月点点头,这已经是个不错的结果了,“然后呢?”
“等。”
“等什么?”
相州的雪不像邢州那般大,下了两天就停了,东院里有两株青柏,在阳光下闪着光。枝头堆积的簇簇白雪被北风吹落,有的飘至完颜琮的发端,生出几分缥缈之感。
“唉,可惜我笔墨不行,要不就把这幅美景画下来。等回家……”
漓月说了一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想说,等回家了,找某个人把这幅景象画下来,可是……某个人是谁呢。
似乎在自己的记忆里,身边有那么一两个人,画画是极好的,可是却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回家后怎样?”
完颜琮开始还没有察觉漓月的不妥,以为说的是汴梁的郓王府,但是看到漓月皱着眉头陷入沉思的样子,他的心突然有点慌,嘴角的笑意也渐渐地淡了下去。
漓月心里的想着的家确实不是郓王府,而是自己的家,脑海中有个模糊的影子,似乎也是这样的院子,几株青柏或是几株梅树,没有这样的雪,偶有冰冷的雨,寒意也和这里大不同。
她闭上了双眼。倏地,脑子中似乎又闪过另一个画面,那个院落不似刚刚的那座院落华丽,古朴肃穆,灰墙灰瓦被染成入骨的白,一座大殿伫立正中,飞檐屋脊上也都覆盖着白雪,这雪比刚刚脑海中映出的是要大一些的,是山上吗?
殿外是丛丛梨树?一点也不真切,雪落枝头,倒犹如新蕊初绽。
“漓月……”
漓月有些恋恋不舍地睁开眼,然后看向完颜琮,“阿琮,我看到了!”
欣喜与雀跃都要从漓月的眼里眉间溢出来了,除了最开始自己唤她名字时她有点懵,马上就变换了神色,声音都比往日亮了一些。
完颜琮让自己尽量看起来不那么紧张,笑着配合漓月,“看到什么了?”
“我好像……看到我的家了。”漓月的眼里闪着光,“不过也不一定是我的家,也可能是我经常居住的地方,因为刚刚脑海里闪现的是两个场景,截然不同,我也说不上来,很熟悉、很亲切……”
完颜琮心绪复杂,他能感受到漓月对自己过往的渴望,如果只是她的家,或者是她拜师的那个地方,倒还好,没有那些令人伤痛的记忆,可是,其他的呢?
他听着漓月的描述,顺着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你的家人?”
漓月瞬间就变得失落起来,如果她有一条尾巴,此时一定是从左摇右摆瞬间耷拉下来了。
她摇摇头,“没有。”不过马上就又开始振奋起来,“不过,这是一个好兆头对吗?我现在能想起一些关于家的样子,下次说不定就能想起家人的样子了!”
好兆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