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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初雪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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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黑绶鼻钮铜印,不足寸许见方。

被一双颤抖的手托着,不舍且不甘地置于面前的托盘之上。

绶带三采,青赤绀,淳青圭,长一丈六尺,正是秩比六百石至千石的万户以上县令所属印章。

在中堂的门槛处险些被绊倒,前望平县令面如死灰,战战兢兢倒退而出,狼狈不堪。

高旭未对此幸灾乐祸,只对公孙太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果然是谈笑间杀伐果断,能在辽东各方势力间脱颖而出权倾一方,又岂是寻常之人?

乱世之中的各方诸侯,又岂有等闲之辈!若非困守辽东一隅,说不得异日也可位居枭雄之列。

眼下诸事已毕,索性见好就收吧,倘若再迁延逗留节外生枝,反而不美。

高旭等三人遂叉手行礼,向公孙太守及堂内各官佐恭谨告退。

那匹雄壮高俊的白马,正安然自若地轻尥马蹄屹立在堂前树下。

“此马名曰:飞雪银狐,可谓万里挑一……”马丞小声道,语气里透出浓浓的眷恋,也掩不住对高旭的羡慕。

高旭点头致谢,伸手牵过飞雪银狐,辔头处系着的火红丝巾随风飘动,偶拂过鼻尖,隐隐淡淡的处子幽香袭来,是芙蓉树下那个令人怦然心动的窈窕倩影吗?

待高度集中的心神松弛下来,脑海中依稀浮现出那袭火红罗裙,洁白如雪的重瓣芙蓉掩映之下,人比花娇花无色,花在人前亦黯然。

高旭回想芙蓉花下那惊鸿一瞥,一时竟走了神,直到有侍卫托着那领锦里貂裘呈至面前。

马丞将宝马转交高旭后正欲离去,公孙康却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且慢着,这丝巾……怎的瞧着如此眼熟?”

马丞自然是识得太守府内公孙康的,忙俯首低声回禀道:“禀长公子,这方丝巾是……府中女公子亲手所系。”

(女公子,为先秦时特指诸侯的女儿,后适用范围渐渐扩大,汉时用来尊称大户人家或主人的女儿。)

“哦?……无事,你且去吧。”公孙康挥手示意,转身时眉毛一挑,这小妹又是闹哪样?难道说……菡儿是少女初长成,深院遮不住了?……这墙角偷听的小猫儿,回头且去羞她一羞!

见此时高旭将锦里貂裘接过,却转而将其披在阿父高进身上,公孙康不禁暗自点头,上前同高旭等人寒暄辞别。

“幼虎,大人也是一番好意,你切勿误会……”公孙康所言还是那贼曹掾史之事,今日未能招揽高旭直入郡府门下,公孙康的言辞中颇有些遗憾。

高旭却不以为意地笑道:“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宜之兄,风物长宜放眼量,不在一时!”

“既如此,幼虎珍重!乌泥镇在开春之后便要繁忙了,说不准你我届时会再次相聚。”公孙康意有所指,隐晦透露出些什么,彼此皆会心一笑。

长史王烈未上前凑那份热闹,只洒脱随意地向三人遥一拱手,便脚步匆匆赶至前院门房所在,招手唤来门房内候着的亲近随从,急切地吩咐道:“你且乘我马匹去寻幼安先生,只道我与他相约,赶不赶得上,却凭天意。”

随从应喏转身欲走,王烈急又叫住,细细叮嘱几句,方才让随从出门上马而去。

而王烈自己却悠哉游哉,自行踱步去往城中的聚仙楼,今日心情颇佳,哪怕是独斟自饮,也要谋个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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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后内院,池边廊下,那袭火红罗裙的倩影婉约娉婷静立多时。在少年婉拒太守邀请之后,便无心再去听些什么,无声款款行至此处,手中把玩桦木哨良久。

此时恍惚着将木哨凑近红润唇边,悠悠吹响了木哨,想象着少年在群山林海中穿行追狼逐鹿的矫健英姿,少女柔情似水吹响的哨音,竟是别样的清扬婉转,另有一番滋味……恍若柔情似水的雌鹿流连花丛中,啼鸣呼唤着远方的伴侣。

梦里芙蓉花下语,醒来无觅处。痴痴吹了片刻,蓦然想起此木哨也曾在那少年口中吹响,不禁羞从中来,娇美的脸颊晕红如醉。

日暮天寒,独倚阑干,冰清玉洁,芳心初萌,清澈潋滟如秋水的双眸含羞点点,那情窦初开娇羞可人的模样,此刻竟如同坠落凡间流连斯人而迷途忘返的仙子。

这一幕,一时间竟然连中堂后兴冲冲寻来,见状驻足聆听的兄长公孙康都看得痴了。

这动了情的少女,真是千娇百媚看不得啊……

廊下墙角处,太守公孙度也伫立不动,只衣袂随风轻扬,见到后院里爱女如此情状,不禁面沉如水,久久沉吟不语。

县衙门前,耐心等候高旭三人的,依旧是屯将盖明所遣派的那两名亲卫,一位称作茂叔,一位名叫东子,谨奉军令陪同猎户们一道往返。此刻除了自己的坐骑,还牵着原先高旭等人骑乘而来的三匹军马。

秦铁匠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向两名亲卫笑道:“辛苦二位,回到乌泥镇,这赏钱足够,俺们好生喝几杯!”

说着将沉甸甸的铜钱褡裢往空出的马鞍子上一甩,“幼虎,这就返回乌泥镇?”言下之意,俨然一副去留行止都交与你定夺的坦然。

高进那双属于老猎人的双手,粗糙而稳定,此时竟有些止不住的颤巍巍,恍然如梦般轻抚身上披着的华贵貂裘,入手处貂裘表里皆分外的丝滑柔软,心中是百感交集。

“……来日孩儿定要送你一领上好的皮袄。”昔日话语犹在耳边,今日高旭便履行了承诺。

望向高旭的目光中蓄满了无尽感慨,父辈的慈爱尽在其中,高进张口想说些什么,喉头却有些哽咽,只得含笑点头,示意一切由虎儿拿主意。

高旭都看在眼里,展颜笑道:“却要向秦伯借钱,先去驿馆走一遭。”

几人当然无异议,各自翻身上马,两名亲卫望着飞雪银狐皆啧啧称羡不已,这等宝马良驹,等闲难得一见!太守今日的赏赐非同小可!

此时高旭却身形一顿,紧扯住跃跃欲试的飞雪银狐,依稀听见衙内宅院中隐隐传来一阵桦木哨之音,幽然婉转、若有若无。

正要凝神细听,却已如轻烟袅袅消逝于风中。高旭摇摇头不再耽搁,当先驱马而行奔向驿馆。

众人于城中不便疾驰,控马便步缓行,左拐右绕返回驿馆住处。

入内收拾行装之时,高进却将锦里貂裘收了,小心翼翼地卷好塞入了行囊。

还是舍不得就此将名贵的貂裘穿戴上,一是扎眼,二是珍惜。但凡年纪愈长之人,愈是倾向于将珍贵崭新之物存放起来,这也是勤俭持家的习惯使然。

高旭深知三言两语难以说得通,索性便听之任之。

转由秦铁匠的褡裢中取出五百钱,将其整齐码放在屋内案上,藉此略表对那胖驿丞的感激之情。既为昨夜善意的提醒,也为清晨朝食时分,那一碗冒着热气浓香扑鼻的野葱蒸蛋羹。

高旭不会忘记清晨里那幅暖人心的画面。胖驿丞手捧蛋羹,面露局促窘迫,只因那是他与家人唯一拿得出手的心意,质朴而温馨。

寻常百姓发自肺腑的朴素善意,平凡而细微,琐碎点滴看似微不足道,却往往会于不经意间感动他人。

胖驿丞送别一行人之后,返身去房舍收拾时,惊讶地发现案上整齐堆码的五百铜钱,手足无措愣怔了一会,猛然醒悟,一拍脑门焦急地追出院门之际,只望见马上的背影,正远远转过街角向北而去。

“这可怎敢当?怎敢当?……几位好汉,一路珍重!”胖驿丞低声自语,满面感激向已消失的背影躬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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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平县城头之上,太守公孙度与夫人并肩而立,身侧两旁各自立着长子与爱女。此时各怀迥然不同的心事,皆沉默不语远望迤逦向北而行的几骑。

一路绝尘渐行渐远,地平线上,人马的身影有节奏地幻动。

此时不约而同的目光里,所有眺望的交汇之处,想必都是那风中飞舞闪耀的一方火红丝巾。犹如跳动的火焰,在萧瑟的苍茫天地间,牢牢锁定每个人的视线。

公孙菡双眸清波流盼,正痴痴凝望远去的身影,忽觉脸颊一点沁凉,如葱玉指轻拂脸颊,却只有一抹晶莹。

抬头望时,晦暗的天穹已洒下如羽绒般轻盈飞舞的雪花……

今冬的初雪,终于不期而至。

公孙菡此时福如心至,忽然想起童年时曾听闻的美丽典故:如若未嫁少女在初雪时分默默芳心暗许,便会与意中人白头偕老。

可……这是真的吗?羞不羞?许不许?心心念念,暗自喃喃。

忸怩着犹豫再三,终于期期艾艾挤在公孙林氏身边,牵着那滚绣云纹的广袖一角,在阿母慈爱的目光里,终藏不住少女心事,吞吞吐吐、含羞带怯地说出心中所惑。

听完爱女几乎语无伦次的疑问,阿母轻轻抚着少女如丝般顺滑的黑亮发梢,嫣然笑道:“自古虽有此传说,却并无依据,惟祈愿耳。可是,这等祈愿之事,多讲究个心诚则灵。”

公孙林氏垂首见到菡儿仿佛被初雪风寒吹红了的面颊,忍着笑意打趣道:“不知是何方英俊少年?或是哪家风流公子,引得我家菡儿在今日初雪之时祈愿?菡儿……可心诚否?”

公孙菡嘤咛一声将桃红的俏脸藏入阿母怀中,不依地顿足撒娇道:“儿不说……”不多时,却在阿母怀中悄悄侧过脸来,目不转睛望着雪绒飞舞的天地之间,那逐渐模糊消逝在苍茫混沌中的身影。

此生,惟愿伴君踏遍风雪,历经红尘……

默默祈念中,一片雪绒花轻盈的飘落在颀长弯曲的睫毛上,晶亮清澈的双眸不为所动,却渐渐润湿了眼眶。

公孙林氏并没有察觉到,此刻菡儿的小手中正紧紧握着一支桦木哨,紧贴在柔软胸前,在手心里攥着热乎乎的,带着自己的体温,倾听着自己的心跳。

纠结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凑到唇边去吹响。

我若是不管不顾吹响了,他可听得见?他会听懂我的心声吗?

可是,我真的好想吹响哨子,为君送行,愿君知我心,愿君平安归……

当母女二人窃窃私语女儿家私房话之际,公孙度却喟然一叹,心中竟有些索然,有些失落。

麒麟儿呀!失之交臂!待到此子一飞冲天之时,却不知彼此是友,还是敌?

公孙康此刻却面色自如,伸出手去接那飘飞的雪绒,心中默念:此去路遥,幼虎珍重。他日再聚首,惟愿你我二人初心不变!

不知伫立多久,风大雪愈急,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

雪幕中,天边几骑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此时只听得公孙太守轻咳一声道:“风雪有些急了,夫人、菡儿,仔细天冷风寒,可莫要受了凉,我等这便回吧……”

公孙康故意缓下步子,待公孙菡一步一回首行至身边时,凑近少女耳边故作神秘道:“那个哨子,我之前曾吹过……”话音未落,哈哈大笑着抬脚就跑。

公孙菡闻言一怔,满面蓦地腾起红云,又羞又恼,“呀”的轻叫一声,忙不迭“呸呸呸”做唾弃状,双手提着裙摆,裙裾飞扬间不依不饶追着兄长,口中犹自嗔怒:“兄长忒坏了……我不依!你且让我捶几下!”

兄妹二人前后追逐着笑闹而去。

公孙度在身后不明所以,大声呵斥道:“宜之!休要欺负菡儿!老大不小了……”

这边却被夫人手牵衣袖止住,温柔地嫣然笑道:“夫君,且由他兄妹嬉闹去,许久未曾见菡儿如此开心呢……菡儿,可是渐渐长大了!“

此时意有所指,双眸柔情似水看了公孙度一眼:”便是宜之,从军后也甚少如此顽童一般,今日相聚,且由他们兄妹去闹。”

公孙度想想也是,缓缓颔首道:“那高家子的确不俗,竟然令兄妹二人皆如此欢喜。唉……只可惜。”心下不由又是一阵扼腕叹息。

夫人见状,温言安慰道:“夫君可是为那少年惋惜?妾身听闻宜之、菡儿说过几句,当是难得的少年俊杰。夫君此时无需烦忧,有些事情却不可强求。所谓水到渠成,兴许不久之后……”

说到此处便打住,只望着前方兄妹追逐的方向,莞尔含笑不语。

公孙度此刻却紧锁眉头,有意无意转移开话题,低声恨恨道:“方才夫人提到宜之从军?哼!竟敢征召我儿戍边,公然羞辱于我,那公孙昭倒是胆气十足!所依仗的无非是那襄平田氏!今日某借个由头便随手处置了邱县令,这厮与公孙昭同属一丘之貉!改日……哼!”

与方才交谈时的和风细雨不同,此刻公孙度声调急转直下,面色森冷。

恰逢一阵强风刮来,寒风卷着雪绒呼啸而过,公孙夫人浑身不禁打了个寒噤,忙伸手拢紧了肩上披着的裘领。

初雪已落,凛冬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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